他那些年总将“阿雪”挂在嘴边,阿雪长阿雪短,像是离了这个称呼不会说话一般,又像是刻意又执拗地非要用这么亲昵暧昧的昵称唤他,语调中总带着几分似要让人沉醉的柔情。
柯鸿雪光是压着自己心脏不因为他的称呼乱颤已经用尽了力气,实在分不出力气再去细想那些藏在调笑与清酒后,似是而非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今再回忆起这些往事,他莫名在想,盛扶泽那句话后面跟着什么呢?
是“长兄大婚了啊,父皇应该要传位了吧?”;
还是……
“阿雪,长兄大婚了呢,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想出了神,柯鸿雪一个没注意,墨点落在了策论上,身边同僚轻轻吸了一口气:“这……”
那是某位皇子的文章,若好好地交上来却被他们污损了,难保不会受罚。
柯鸿雪却只略怔了一下,借着墨点画了副寒梅图,一气呵成得几乎是出于本能。
同僚震惊了,问:“你怎么这么熟练?”
柯鸿雪落完最后一笔,补上评语,微微笑了一笑:“有人教过我。”
这话说的就比较私密了,对方没有再问。
柯鸿雪也没有多说,只是在那一个瞬间,想起许多年前某天下午,他因为偷看某人分了心,纸上留下一团墨。
那人赤着脚走到他身后,笑得胸腔微颤,就着他的手便在策论上做起了画,声音响在头顶,却又贴着耳朵,格外温柔风流,似带着满腔宠溺:“画成寒梅便是,何至于让你皱眉?”
……
窗外山茶开得太艳了,春光漂亮得近乎虚幻,柯鸿雪分了太多次心,这班也值不下去。索性起身翘了班,再一次溜去了大理寺的监牢,手里还带着一束与阴暗牢狱完全不匹配的山茶。
沐景序这次倒是没沾上血,一身白衣干净得像是刚从翰林院做文章回来,而非趟过蛇虫鼠蚁遍布的监牢。
见他过来,沐景序微愣了两秒,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束花上,又状似不经意地移开。
柯鸿雪三两步凑了上来,近乎是撒娇一般笑着说:“学兄,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踏青吧。”
沐景序:“?”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拖着上了去郊外的马车。
虞京城里阳光灿烂,春衫换了夹袄,柯鸿雪像个孩子似的,半路买了一只燕子风筝,非要他陪自己拉着一起放。
幼时学礼仪学知识,便是再放浪形骸,也总有个限制,况且还有那样多不能和外人说的顾虑与牵挂。
棉线拿在手里的那一刻,沐景序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许多年,好像从未这样不管不顾地放下职责、忘记该干的事,只单纯地赏一赏春光,放一放风筝。
柯鸿雪在他身边,向上仰起头,微眯了眼睛,阳光洒落在他眼睫,似是蜻蜓蝉翼般轻盈,下颌到脖颈绷出一条平直的线,沐景序望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手中的线又捏紧了些。
春光、鲜花、风流公子……
某一瞬间,沐景序突然觉得,柯鸿雪带来的那束山茶,其实更适合用在他自己身上。
贴着颈纹生长,自锁骨攀爬至眼睑,花枝交缠掩映,深入血管,花朵便会似吸了血般热烈地盛放。
危险、致命,却又无端诱惑。
可他喉结滚了滚,身边这人突然回过头,冲他笑得灿烂:“学兄,我们去那边逛逛。”
沐景序便又觉得,还是算了。
阿雪声音很好听,笑容也漂亮。
他喜欢这样鲜活的阿雪,会让他觉得,自己其实也在人间。
沐景序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带了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笑意:“好。”
今年春天的确格外明媚,他很喜欢。
而这世上很多事都如这春光一般,不期而遇,令人惊喜。
京中新开了一家蜀地来的酒楼,生意火爆极了,柯鸿雪邀沐景序一同去吃一顿便餐,在楼下等了一会儿,望见门口来了两位少年公子。
柯鸿雪略怔了一怔,旋即便笑开:“这可真巧了,我还想着过两日去折花会上再跟他们结识,今天倒碰上了。”
他拍了拍手,放下店家送来给他们打发时间的瓜子,笑意盈盈地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弯腰见了个礼:“在下柯鸿雪,见过世子爷。”
沐景序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宁宣王府那位新娶进门的世子妃。
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眼秣丽漂亮,似一柄未出鞘的刀,静静地站在那,便有寒光外溢。
可是莫名的,沐景序觉得那寒光不会伤到自己。
于是他抬脚,向前走了几步。
楼外金粉河映着春夜月,楼内人间光卷着食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