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颤抖,一步步挪到窗前,躲在阴影里向外看。可只是一眼,目光就仿佛触到了烧红的铁烙,被烫了回来。
我感到紧贴肋骨的皮肉突然被融化似的,凹陷下去,而后猛地在胸腔当中撑开一张大鼓。白色的骨,红色的漆,沉重的实木填满了我的身体,掐住了我的喉咙。我的世界安静了一霎后,便开始躁动起来,先是细碎的滚动声,再是锤锤入心的闷响,直到整张鼓都嗡鸣了起来,战栗起来,摇晃起来,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震穿到黑暗僵硬的墙壁上,碾作一滩碎泥。
我动弹不得,呼吸不能,只是用双手揪紧了自己领口,似乎这样就能把这张疯鼓从喉管里挤出来似的。
外头站着两个人,其中略高的那个黑发高束,端正亲王宝珠尤在冠上镶嵌,珠圆玉润几颗点缀在光照当中,浑身朝服腰带未宽脚踏高靴,单看华贵衣料金线银绸足矣寻常百姓几年衣食无忧。这人似是刚刚下朝就怒气冲冲跑来,恶语连珠,那是刻到骨子里的顽劣,隐匿在眉间的火苗上蹿红云飞扬,点燃了簇簇烧灼的血色。
这张面孔几乎和同我成婚的三皇子一般不二,想来这就是他的胞兄。可纵然他们一母同胞,却看起来截然不同,一个戾气充身满面红光,一个面如死灰近乎濒死。
二皇子旁边那个则是满脸的书生气,看起来斯文儒雅,似美玉雕琢所成的十指轻轻摇晃着手中折扇。微风扇乱了四溢的阳光,直显得他的面孔模糊不清。腰间红流苏吊坠贵气大方,宝珠臻美,朝服整洁。这人就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时不时的劝解两句,秀眉微拧,似乎是有些不屑,似乎是有些不耐,嘴角却是一抹上扬的假慈悲笑容。想必这位就是皇后嫡出的四殿下了。
而与我成婚的三皇子正背对着我,跪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风吹过来,吹开一层带着血腥味的晨雾。
二皇子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踢得他翻倒在地,他的瘦削的肩膀似乎在微微地发抖,挣扎了几番竟没能直起身来。
刺破雾气的阳光是那样耀眼,直灼得他身上喜服的颜色都被融化成细长的血痕,蜿蜒在泥地的裂缝里。
“成婚?洞房花烛夜?”二皇子慢吞吞地蹲在他的面前,望着破碎凌乱的喜袍,突然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留下一堆烂摊子,毁了母妃,毁了我——你把我们推入地狱,自己却忘记了,可以解脱了。你想得倒美。”
他突然咬着牙笑起来:“我告诉你,不可能。我要你用身体记住这些痛,要你赎罪……把旁人都拖进泥地里,自己还妄想洁洁白白,一尘不染——你做梦去吧!”
他反手一掼,三皇子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再次重重跌倒在地上,这次,没有再挣扎。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可在那霎那我的五感仿佛和他接通了,疼痛在那刻如潮水一般席卷了我,冲得我浑身麻痹,战栗不已。像是有人在我的脸上糊了一沓透湿的宣纸,恐惧蒙着日出的昏黄,爬满了我的眼睛,渗透了我的耳根。我隐约看见黝黑的长鞭劈开了发光的圆盘,倏然,将我的魂灵抽出了他的身体。
天旋地转当中,我在飞溅的血珠之间烫了满身的红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碎成了千百万片,如一场将碎的梦境,被泼得斑驳陆离。
可是——
可是那——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是他的亲兄弟啊!那可是他的亲兄弟……怎么会……怎么会?
“好了好了……皇兄,差不多也就算了,他一个傻子,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能有什么用?”四皇子笑道,用白玉扇子轻轻推了推兄长的手,低头望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人,声音里带了几分轻蔑,“也怪可怜的。啧……风光了这么多年,真把自己成个人物了。”
不知那句话触了二皇子的逆鳞,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虽然一句话不说,下手却更狠了。
皇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我自小见了许多,以往在楚睢,也有的是阴谋阳谋,可我却从没有真正目睹过如此赤淋淋的,单方面的施暴。我只是感到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拧成一股绳,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直掐得我五官移位,近乎濒死。
无处可躲的三皇子自始至终都背对着我,一次次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都没能成功。我看见褐色的印迹抽过苍穹,带来淡淡的,死亡的气息。
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荒谬感油然而生。我新婚第二日,夫君就要被活活抽死在我面前了吗?我感到手脚冰凉,好似有人把我钉在了地上,僵硬得动弹不得。
他们好像离我很远,可是又好像只要一伸手,滚烫的鲜血就会泼上我的指尖。三皇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过,像是一根毫无生气的木头,任人摆布,逆来顺受。若非他还在微微地颤抖,我会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四殿下的白扇子仍然在摇晃,吹来的风却来自天边,拍动了他的发丝衣角,抖落了血珠,是绛色的,是昏礼的颜色,是衣衫的颜色,是命的颜色,可在这喜庆又悲哀的场景里啊,都在一并融在吹散的薄雾当中,混浊不堪。
我想,没有半点喜庆。
我屏住了呼吸。
再大的雾也无法遮掩这暴虐的罪行。阴阳交接之时,回荡在天地之中的还有歇斯底里的笑声。来自地狱的浪涛,席卷着这本就无情的世间。缱绻面容下的朱色缓缓打开,注视着虚影般的丑恶嘴脸,贪婪舔舐着他的命,他的苍白。四散在空中开放不合时宜的红色海棠触目惊心,狠狠划过褪皮的墙壁,留下道道深红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