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计谋少说也要月旬才能有些效果,这效果来得太快,反而让人高兴不起来。六皇子坐了一会,心里还是忐忑,便说要去街上先探探情报。
可怜我一开始听到的时候还觉得此计策甚妙,在听完他们一番话以后也跟着心事重重。在屋里晃了一圈还是没忍住,小跑过去拽了拽周恪己的袖子:“大人,万一那两个人真有些能耐,我们会不会引狼入室啊?”
周恪法摇摇头,神色罕见有几分犹豫:“我,其实也不那么清楚,这是别无他法之法。”
我原本以为周恪己会像安慰周恪法一样也安慰我几句,他这样一说,我反而有些愣住了。片刻后才结结巴巴地接过他的话:“大人方才不是说了,让他们龙虎斗去,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便好,我觉得计策甚妙。大人无需忧虑,区区一个神棍,事成之后打发走不就好了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后发生什么未可知啊。从前已经有一个郭相国,焉知此事不是饮鸩止渴呢?”
我意识到周恪己大约有些自责,却不知道如何安慰,走上前站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会抬手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袖子:“其实殿下无需忧虑,眼下世族并起,郭相国在朝中多年经营,尚且不敢有大动作,更何况这二人毫无根基。却有前朝巫蛊之患的前车之鉴,然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世家仍在,圣上身边的巫者最多也只是得宠的伶人。我反而觉得,多一些浑水之鱼,对大人来说是好事。”
“我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只有有变化必然是对我有利的。”周恪己笑了笑,继而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但是这朝野每乱一分,天下百姓便要无辜受戮。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贪官污吏,落到当地百姓身上,就是一片怎么也挣脱不得的灾难。”
他沉默了一会,犹豫片刻后,隔着袖子扶住我的手心,引着我把手抬起来:“阿梨,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么?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公义还是私欲了,是不是因为我自己遭了难所以才误以为天下不太平,我是不是无声无息死在冷宫才好?”
他鲜少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话,我下意识扶住他的手:“大人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我已经分不清了。六弟面前,我不能踟蹰,但是我心里不确定我这么做对究竟对不对。明明这世道已经平稳了,我却非要惹波澜,阿梨,你可真心告诉我,你到底觉得对也不对?”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半年前,回到那幻梦一般的上一世,我突然间就意识到我为何会回来,不仅仅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更是为了给眼前人一个答案:“臣女曾经在刚入宫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臣女未曾来温贤阁伺候,大人于除夕前薨逝,宫里很平静,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死水一潭。臣女就这样在六监兢兢业业干了十年,期间不闻天下事,一心巴结着太子。十年过去,我成了六监总领掌事姑姑,我刚愎自用、媚上欺下,甚至根本不在乎短短十年时间内,多地流民暴乱,不少世家割据自立为主。不,我并非不知道,但是我当时已经不在乎了,我总想着,我这样点头哈腰的小人物,思考那些干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十年之后,三皇子登基,世族不满足于已有的待遇,天下群雄并起,六皇子带着神武营杀进正玄门。”
“六弟竟然……”周恪己沉默了,“不,如果三弟有一天继位,六弟就是为了自保也必然会走上这条路的。”
“然后六皇子就把我给斩首示众了。”我干笑了几声,试图活跃下气氛,“当时我姑且算个小反派,所以就把找了个理由把我砍了,好玩的是,理由还是说我谋害温贤太子耶!我做那个梦的时候都没有见过你!”
我还指望着周恪己陪我笑一笑缓解下心情,没想到他听完没笑不说还皱了眉头:“梦魇最是吓人,即使没有真的发生,想来也会惊惧交加。”
我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已经真实发生过一次了——刀斧手的利刃横在颈后的那种沉甸甸的分量,还有冰冷的锋刃如何抵在皮肤上,以及临死前那种无助和恐惧。不过这一切痛苦比起悔恨和羞耻都似乎不足为提,回头再去看曾经的那十年,我才发现自己多么虚伪。因为自己在宫中得到了好日子,便觉得天下是一夜间倾覆的,因为自己衣食丰足又加官进爵,便觉得全天下不如自己的人都是咎由自取。再重新回想,当年宫中虽然还是一派祥和,但是地方上由于世族横行,朝廷不加约束,不少州郡早就已经“白骨露于野”“生民百无一”。忧患早已有之,而我们身处于皇宫之中,远离民间疾苦,将那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哀嚎看作是遥远而虚妄的回声,只咬文嚼字如何平衡各大世家,最终正玄门被冲破,我们这些樊笼中的鸟儿才终于听见那冲天的呼号,与早已变得赤红的天下。
“大人,臣女讲这个梦魇给大人听,是臣女不愿看到大人为正义之事游移。”我拍了拍周恪己的手背,“臣女入宫的梦和大人与六殿下所言的内容如何相似?世族无道,欺压乡里,群雄并起,而三世而亡……大人既然已经预感到了危机,便放手去做吧!这世上没有纯白无瑕之璧,更无全德全才之人,但是对百姓来说,一个郭虞和十个郭虞是有着莫大的区别的,大人不能因为无法铲除第十个郭虞而放弃铲除前九个郭虞。”
周恪己垂眼思忖片刻,笑了笑:“姑姑心性坚韧,恪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