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道不好。料想那胥吏多半是去禀告郭子兴这里的情形,如此下去,待天亮之后他必然会遭到盘问。
到时若问起刀具图录之类,暂可搪塞了事,要是问及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他知晓郭子兴与县尹往来谈笑,自是交好。倘使据实交代,且不谈那边会信上几分,如此却让公子陷于危险之中。
他便是贩夫出身,但也知人恩情,胸臆之间向来不失汉人义气,这般行径万万做不得……可倘使欺瞒,又难保不会吃上一通笞杖箠掠。
黄千六一时心绪万千。寻思片晌,他咬了咬牙,只要穿过几条岔道,便可赶在北街拱桥把那胥吏拦截。
这时心意已决,方待动身,抬眼却望见那边恍然走来的身影……是公子!黄千六面色一喜,赶忙迎上。
县衙附近十来个步卒随他陡然拽开的脚步看去,视线正瞧见那边儒雅的陌生面孔,登时敛目叹气,韩县尉当真是……弟兄们委实心急如火,欸,不知何时方会遣人传令缉捕。
朱兴盛看着黄千六,大抵察觉他喜色下的忧忡,回头朝夜色里望了一眼,随后笑着迎上黄千六的目光:“县衙这边做得不错,眼下义仓开仓,不如散去自行领粮。”
黄千六闻言,愣怔半晌。他皱着眉起先不解,反应过来时嘴巴“呃”着声微微张开,眼神悚然,公子这是要作甚……跟着暗自摇头,已然到了眼下的地步,万不可过分忖度。
一来本就是他自己为取得冶铁锻造的方法而酌量已定的事。再者公子总归并未害他。倒是藉着此番夜聚,黄千六记起半载前路过某乡间,曾见到一居士同一法师在竹林把酒与话,偶尔听来几声言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那会儿算不上如何懵懂,大抵明白几分意思,自是觉着可笑,作甚的劳心劳力,不为官宦,万般休谈。于是待在竹林边上歇着脚,到底对那番言谈嗤之以鼻。
可当自己取出金元宝,许以金财便使不少人罔顾夜间笞刑,凑集县衙,杂沓喧阗……何为劳心?何为劳力?一些清楚的渐渐含糊,而一些笼统的开始具体,他在如今的光景里,得到全然不同的体会。
“公子……”黄千六的目光迎上朱兴盛,在他走神的功夫里,那边只用炯然的眼睛将他瞧着。
这时那边掐断他诉于口边的话,问道:“你如何看待西南两处的李家庄与驴牌寨?”
黄千六顺口道:“那群贼寇?”
“贼寇……缘是这般看待?”
黄千六一怔,左右琢磨不出公子此言何意,却也赶忙摇头,据实道:“公子冤枉,贼寇贼寇,我听惯了耳,才说出了口。其实何来贼寇,那李家庄从前是盐民落脚的地盘,眼下盐民取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想讨生计着实不易。
驴牌寨的状况大抵还要难上许多,总归是些不幸的穷困冻餧之人凑到一起,学那狸奴借老虎威风,虚张声势罢了。”
狸奴?朱兴盛稍一沉吟,这时赞叹的口吻:“学狸奴借老虎威风,你倒看得明白。”
黄千六连忙应道:“公子谬赞委实不敢当,只是生在大元,天下汉人困窘的模样多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