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的家里,他本是面容疲惫,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这时听到深夜来访的朱兴盛把话题转向他颇为热衷的三策九字,眼神登时亮起来,连连问道:“重二是有了三策九字的引申义?”
不久前,朱兴盛借了黄千六一把油伞,折回南街三十六户,得到想要的答案,又交代了几件事后,起身夜访李善长。这时迎着那边探究似的目光,笑道:“是有些眉目,但如何印证,还需百室出手。”
李善长轻疑道:“此话作何解?”
“其实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三策可作经世致用,亦可作内圣外王,眼下我们只将视线放在定远县,探讨一番内圣。”
“内圣外王,这是儒学的基本命题,若内圣落在一县一域,便是指当地民心了……”李善长顿了顿,目光盯着朱兴盛,片晌后笑道,“重二谢绝宴饮,偏又丑时来访,怕是别有用意。”
“百室大才。”朱兴盛笑了笑,坦然承认,“确有一事,倒要从定远义仓说起。义仓初衷,本是每秋百姓以人头出粟麦,积谷而设,为百姓先作储贮,官为举掌,如遇凶年,有饥馑者,即以此谷赈给。
可我曾听自家兄弟聊到,荒年期间,定远县的仓官以借取赈,举放粮债,借出去的是混入河沙的粟麦,待到秋熟竟要按倍蓰之息偿还,一石成五石,百姓便是添上种粮也无力偿清。
此番做法实乃内王……百室觉得这广积粮一策究竟是该以内圣为根基,亦或似这定远县,坐拥一地,施行暴政,鱼肉百姓为妙。”
李善长搁下茶盏,赶走侍奉左右的婢子,这时长叹道:“重二分明是问心之言啊……广积粮自是重于积,辅之广,示粮以民心,施此内圣,明外王之路。
其实义仓以借取赈之事我也知晓,不怕重二笑话,早些年我入了淮西诗社,总归是文人的结社,做些诗酒酬唱、结聚论学的风雅事。
定远便有不少同社中人,有家里在河南江北行省做地方官的,凶年时他便为此事递去状子,甚至托人上疏去大都,可最终是没了后文。
这南方州县的官啊,缘是一丘之貉……我等在定远无所依仗,有心无力,只能将怨谤之气发于歌谣。”
朱兴盛摇头道:“百室既有大才,何不依仗自己?”
李善长皱着眉:“重二此意是……”
朱兴盛起身,肃了肃面色,揖手郑重道:“在下正是驴牌寨新任寨主,于此明言相邀百室,不知百室可愿入我驴牌寨,作三策九字的尝试?”
李善长怔了怔,定定地看着朱兴盛,随后低着头,手指来回摩挲着茶盖,如此沉默半晌,这时道:“重二当真是……那日食肆我说到驴牌寨之流,小可藏巧于拙,微而乘风起势,或可先行尝试一番,眼下正主便找上了门。”
那边不见正面回应,朱兴盛复又坐下,倒也无所谓地笑了笑:“引申义总该是要落在实处,同本义两两结合,才算得上明确有用。我这驴牌寨便好比一处菊花田,若有一日采得了菊花,抬眼自然可见悠悠南山。”
“采得菊花,见得南山……重二这般借喻,却是不怕靖节先生夜间托梦。”李善长失笑,随后思忖起来,“不过时代移改,各随事立,靖节先生这诗句的本义如何姑且不论,引申义总归不好滞固……”
话音到这儿,他低声念了几遍“定远县……驴牌寨……”这时迎着朱兴盛淡淡笑意的面容,喟叹道:
“那日贯中明志,以南方天下为食案,以自身为箭,各方势力为壶,但自身大抵并未明意,我亦如此,不知重二此番托付之事……是否可明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