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采薇安顿好师父,就推了空板车前往城东李宅。
宅邸高大,朱门紧闭。她敲门问道:“有人吗?”
除了阴风,无声应答。杨采薇推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草地之上,鲜血横流,院子里横尸遍地,惨状堪比人间炼狱。房檐上还吊着一名女子的尸体,微微摇曳。
灭门案!!
杨采薇平定心神,双目炯炯,看着一具具尸体,通过现场痕迹,还原他们死前的情形。
倒在血泊里的丫鬟,除了额前的血窟窿,身上并无撕扯痕迹,柱子上血斑凝固,她分明是撞柱而死;小厮锁住自己的咽喉,最后咬舌自尽;老人跌跌撞撞地扑向水缸,女子将白绫扔向房梁……
竟然都是,自尽?!
杨采薇难以置信,后退一步,感觉踩到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银制长命锁,看上去有些眼熟。她想起来,这正是早晨那个交还他玉佩的男孩所戴。
莫非……
杨采薇不忍相信,四处寻找,很快望见小池塘边浮着一个男童的背影。
她连忙跑过去,将他拉出水面,试探鼻息,男童早已溺水而亡。他脖子上满是血痕,池塘边一串泥泞脚印,藤椅翻倒在旁。
男童死前的情状犹在眼前:他跌跌撞撞走来,撞翻了院中的藤椅,难受地抓着脖子, 长命锁因此脱落。最后来到池塘边,一头扎进水里!
塘边淤泥上,还有男童抓出的指印。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痛苦?
庭院连廊传来脚步声,是县令和捕快前来查案。县令看见血腥的现场,不禁捂鼻皱眉。
刘捕快向县令躬身,说道:“大人,禾阳一直有货郎闹鬼的传闻,‘货郎鼓响,鬼魂索命 ’,打更人都说听见了。这些人就是鬼魂附身,中邪自尽,这不都定案了吗, 您怎么还亲自来一 趟?”
县令无奈道:“嗐,别提了,你知道这家家主是何人吗?”
“谁呀?”
“银雨楼的堂主!”
杨采薇正蹲在草丛里,听见“银雨楼”的名号,若有所思。
刘捕快大吃一惊:“就是那个‘银雨罩禾阳’的那个,银雨楼?!”
县令苦笑着点头。“孙大堂主派人传了话,说就算是鬼魂索命,也要找到那个索命鬼…… 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庭院里突然传来货郎鼓的响声。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道是货郎鼓响,鬼魂索命,县令一行人紧张起来,汗毛倒立,大气也不敢出。
杨采薇也听到了货郎鼓声,站起来四处寻找声源。那声音竟是自空中传来,伴着阵阵阴风,有种难以名状的诡异。
县令正暗自慌张,突然看见一个人从角落里冒头,吓得坐倒在地,全然没有刚才的威严。
鼓声渐渐微弱,宅邸重归寂静。
刘捕快扶起县令,说道:“大人莫慌,这是前任仵作老姜头的徒弟,义庄的收尸人,来收尸的。”
县令一脸不悦。“原来是那个丑八怪啊,鬼鬼祟祟的, 还不滚开,别妨碍本官办案。”
杨采薇低头称是,打算退下,但余光瞥见男童冰冷的尸体,仅仅犹豫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走到县令面前,朗声道:“大人,方才民女勘验这些尸体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疑点。
县令轻蔑地笑了:“你能看出什么疑点?”
“民女发现,这些人很有可能是自尽!而且他们自尽的原因是不堪痛……”
话音未落,就被县令打断。
“荒唐!荒谬!”他瞪大了眼,两撇胡子随之上翘,“鬼魂都结不了案,你跟我说是自尽?!”
杨采薇低着头,继续坦言:“大人,此事确实蹊跷,可是尸体是不会说谎的,您看胸前插着匕首的人,她伤口非常平整,没有挣扎的痕迹……”
“ 放肆,你是在教本官怎么查案吗?”
“ 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想为大人分忧,并没有顶撞大人的意思。”
县令捋着胡子,看看杨采薇疤痕瞩目的脸,若有所思,冷哼一声:
“你一个背尸人却大言不惭地说有推断,明明是全家灭门惨案,你跟我讲是自尽,本官看你形迹可疑,此案定与你脱不了干系,给我拿下!”
官差一拥而上,抓住了杨采薇。她惊惧争辩:“大人?!我只是来这里背尸的,这件事跟我无关啊大人!”
她瘦弱的身躯无力挣脱,被官差扭送出了门。
*
县衙大堂之上,县令高坐,惊堂木重重落下。
“丑八怪,你杀死李家九条人命,你可认罪?”
杨采薇跪在堂下,后背的粗布衣裳透出条条血痕,触目惊心。
她气若游丝,仍然竭力抗辩:“大人,我知道您想尽快结案,烦请大人多给民女一些时日,民女一定会查出真相!”
县令轻蔑一笑。
“何须那么麻烦,你无故出现在命案现场, 你!就是唯一的嫌疑人!”
杨采薇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挺直脊背,咬紧牙关:“民女只是奉县衙之命去搬运尸体,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杀人嫌疑,那恐怕县衙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你!”
县令吹胡子瞪眼,差役一棍棒砸了下去,杨采薇不堪痛楚,无力跪地。
“大胆!奉县衙之命?你难道还想栽赃本官?”他抬眼懒懒道:“可曾有人下令哪?”
刘捕快装模作样地回答:“没有啊大人, 还没来得及通知义庄。”
县令冷笑。
“我劝你赶快签字画押,大家都省事。”
刘捕快拿过罪状,按着杨采薇让她画押。杨采薇拼命抗拒,对堂上喊道:
“大人,您冤死民女一人事小,但李家九条人命,到现在都尸骨未寒,大人就不怕他们晚上,前去找你吗?”
“来人,给我用刑!”
差役们将杨采薇拖走,板子如雨点般落在她身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杨采薇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堆在额前,鲜血从唇角汩汩而流,滴在地面上。
县令走到杨采薇面前,抓起她的手,在血迹上蘸了蘸,便要强行按她在罪状上画押。
谁知少女瘦弱,却拼死不让人摆布。县令面孔因为用力而愈发狰狞,拍拍她的脸,说:“你省点力吧,一个老疯子的徒弟, 谁在乎你的死活!”
一个冷冷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在乎!”
官差在门外喊:“御史大人到!”
杨采薇想要抬头,已经无力支撑身体。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身影逆光而来,身姿挺拔,看不清面容。
剧痛之下,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感觉县令跌坐在地,如蝼蚁般哀求:“御史大人,都是下官一时糊涂, 求大人高抬贵手, 下官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他那只打过杨采薇脸庞的肥手,被男子踩在脚下。
潘樾幽深的目光望向少女,杨采薇的眼皮却愈发沉重,终于支撑不住,县令的哀求声也飘远,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杨采薇在房间里苏醒,坐起身来,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这卧房布置得颇为雅致,轻纱帷幔,还挂着一只精巧的玉葫芦。桃花熏香袅袅飘来,沁人心脾。
杨采薇下床,走到案几边,桌上一幅丝绢质地的画卷展开,那肖像中的女子站在桃林之中,五官竟然像极了自己。
这是……
房门打开,潘樾走了进来。
“你醒了。”
杨采薇这才看清刚才那男子的面容,他神情温和,身姿神韵,总觉得似曾相识。
“大夫来看过了,还是要多休息。”
杨采薇低头施礼:“多谢大人相救……”
潘樾看着少女面庞,隐隐心疼。那疤痕狭长扭曲,不知在受伤之时,她受了多少苦楚。
“你的脸……”
他话音一转,语气从关切变成些许戏谑,笑着问道:“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
杨采薇抬头,潘樾目光灼灼,她复又低下。
“小女子与大人云泥之别,企敢攀附,怕是大人认错了吧?”
“你看都没看仔细, 怎么知道是认错了?”
潘樾走近一步,剑眉星目,眼波温柔。杨采薇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往事涌入脑海——
桃花林中,两个孩子你追我跑,笑如银铃,天真烂漫。
杨采薇看着面前的男子,眼波流转。
竟然是他!
潘樾注意到了杨采薇的表情变化,满心以为她会欣喜相认,然而杨采薇后退两步,眼神闪躲。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肯定是认错人了。”
潘樾无奈,从怀里拿出那只玉佩,通体洁白,刻着一个“女”子。
“这玉佩是我一位故人之物,如果你不是我要找的人,那这便是偷的喽?”
杨采薇抿唇,笃定地说:“这玉佩是我路上捡的。”
“捡的?”
“对,的确是小女子所捡。不过,既然大人说,这是您故人所有,”杨采薇把玉佩递到潘樾面前,“那还烦请大人,将此物物归原主。”
潘樾并没有接过,淡淡道:“罢了,既然主人都将其遗弃,废弃之物,不要也罢!”
他胸有成竹,认定她会不舍。然而杨采薇想都没想,将玉佩直接扔进了门外的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