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试探,更是一场赌博。
还是元澄率先开了口,只见这位四朝元老举起手来正了正衣襟,又将腰上的绶带捋得笔直,向着面前的小胖墩缓缓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咚咚有声,“老臣叩谢陛下,谢太后娘娘!老臣必矢忠矢勤,夙夜恭惕,为我大魏神京简拔出最武勇的爪牙之士!”
元诩看着这位整日为国事忧心操劳一腔热血却无处施展的老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爷爷,当下也有些激动,抬起袍袖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连忙俯下身去将他搀扶起来,见任城王抬起头来,眼里也已经满是泪水。
一老一小就这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众人看着这一幕无不惊讶:眼前的小皇帝有些不对头。
他们在朝堂上见过这个孩子无数次,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延昌四年正月乙巳朔,先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强撑着病体在太极殿亲自为还是太子的小家伙束了发;几天后元恪驾崩,在少傅崔光、领军于忠、詹事王显、中庶子侯刚的护卫下,小家伙由东宫被迎至显阳殿承奉大统,继了皇帝之位。
四年来,太学博士们在他面前争论着太庙中列位先帝神主的昭穆排序,言来语去唾沫星子乱飞;于忠以他的名义矫诏将左仆射郭祚和尚书裴植赐死,又一度罢免了他的叔祖高阳王元雍的官职;小家伙的嫡母、先帝的皇后高氏去年一夕暴毙,是谁下的手大家心里都清楚,但那些精通礼制的官员们也只是议论了一番装装样子,然后就以出家人的丧仪将她草草埋葬了瑶光寺中。
当然,这一切都在他母亲的掌控之下,因为胡太后早已‘顺从’了百官的恳切奏请临朝称制:现在她也自称‘朕’,她的命令也叫做‘诏’,群臣奏疏中也称呼她为‘陛下’。
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小家伙都只是坐在那里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任由大家摆布。
他就像是个没有情感的啄木鸟玩偶,只会在母亲决定好了某事之后机械性的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在刘腾的协助下在诏书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并加盖玺印,握着毛笔刷刷点点,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把‘元诩’两个字写得尽量好看些。
沉默寡言的、年幼无知的、面无表情的,却又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他是大魏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哪怕只是礼仪和形式上的。
可今天他怎么了:说话有条有理掷地有声,举手投足之间真情流露令人感动,更旗帜鲜明的支持了任城王元澄已被太后娘娘驳回了的奏议,这不是公然打自己亲妈的脸吗?
突然而至的剧变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措手不及,所以,从皇帝走下龙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了,他们还在原地发愣。
站在元澄身后的清河王元怿眼神复杂,与元澄碰了一下眼神后出班跪倒,对着大殿最高处的帘幕说道:“陛下已颁明诏,臣等即刻遵行。”又转过头来对崔光说,“崔大人,请你拟旨。”
帘幕后的胡灵灵也很惊讶,她一直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直到这时才开腔道:“皇帝既然已有明诏,众位卿家就赶紧着手去办吧。”
刘腾听太后表了态,这才喘着粗气引着一脸懵逼的崔光到旁边的式乾殿中起草文稿,这位出身清河崔氏名门望族的饱学宿儒笔头子上的功夫毫不含糊,没一会儿就写好了诏书送到了元诩近前。
“陛下,你回到龙书案前去用印吧,老奴扶着您走,”刘腾乖巧的说着,脸上仿佛有一朵菊花正在盛开。
“哼,”元诩心中道,“你个狗奴才,”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御阶迈了一步。
“慢着,不能回去!”众目睽睽之下元诩狠命掐了自己大腿一下,“一步错,步步错,万万妥协不得!”
既已迈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