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何律同见学生垂头丧气,大发善心地补充道,“有一次南宗写的信,居然在洋洋洒洒的论道之外,夹杂了一句日常。”
“……是什么?”
何律同拿筷子点了点夏归楚:“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入门相机推荐,好上手,外观还好看的。”
夏归楚一愣,迅速吃完自己碗里的饭,拿着餐具溜进厨房,看见沥水架上摆着曹南宗洗净的碗筷,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这栋房子里没有洗碗机、扫地机一类的工具,在山中生活,一切都是自食其力,最近何律同连衣服都开始自己做了。放眼望去,倚在后门门框上往外望的曹南宗,像长在这屋子中般浑然一体,夏归楚没头没脑地想,感觉他和何律同才像是一路人。
他蹑手蹑脚,脚步极轻地走过去,正想吓曹南宗一跳,曹南宗却像预料到似的,倏然回头看他,反倒把夏归楚唬得心头一跳。
“有事?”曹南宗的目光始终平淡,外人看来如何也不像在生气。
可夏归楚知道,二十余年的教义熏陶,早把忍耐二字刻入他骨头里,这也是为什么曹暮和云流对他的决绝、他的变化感到陌生甚至恐怖,因为印象里曹南宗总是这样平和超逸的一张脸。
夏归楚也学他,倚另一边的门框,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贺卡,这张贺卡陪他度过软禁的日子,又被森林里的雨淋过,躲在他最贴肉的内袋里,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分辨起来都难,但他始终没有扔掉它。
曹南宗一见那纸,温和的眼波瞬间泛起涟漪,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夏归楚抢了先。
“咳咳,”夏归楚展开那张纸,念道,“‘南宗,生日快乐。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些礼物给你,想不到吧?我也会做这种事。礼物很多很杂,是我给你拍过的所有照片,当然这些死物其实留不住你万分之一的好……草,我果然不习惯做这种事,你要不喜欢就假装没看见,扔了也行,反正别告诉我。不过每一张照片我都写上了编号,我倒要看看,你找不找得齐?’”
夏归楚思维跑马,常常旁逸斜出,连写张贺卡情绪都几番变化,全然不循常规,曹南宗低着头,被一张陈年旧卡片带回从前,简直听不下去,伸手一把抓走那张不成样子的贺卡,小声说:“别念了。”
夏归楚耸耸肩,笑道:“抢走也没用,我自己写的我还记不住吗?就差最后一段,让我说完吧。‘南宗,你为什么不写一份《曹南宗使用说明,把你一点一滴的小情绪,小癖好,小规矩全记录下来?你教我这个,我就不会犯错了。可你不写,我思来想去,还有谁能写?好像也只剩我了’。”
那天在戈兰的民宿,易感期来势汹汹,夏归楚意识混乱,对曹南宗敞开身心时,也提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曹南宗使用说明,他是随口提的,因为那本就是在他心里滚来滚去的疑问,可是听的人呢?
“南宗,你说我可怜你、同情你,那你因为这张贺卡,家里那一屋子的照片来找我,你是不是也在可怜我?可怜我藏了这些东西没被发现?”
“不是,”曹南宗艰涩地开口,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差劲了,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看到那些照片和卡片,我觉得自己太可怕了,我明知道你是怎样的人,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可心底总还期待你照着我的想法去做。你不喜欢繁文缛节,我却给你婚礼,你不喜欢规矩,我却让你走进曹家那样的大家族,你不喜欢虚假的仪式感,我却拉着你过情人节,过纪念日——我爸说我其实很像我妈,我不想承认,可这好像是真的。”
修行二十余年,他自以为执着心尽去,对夏归楚的感情臻入收放自如的境界,如此才能多年以月君月影之名,在云流眼皮底下暗度陈仓,否则云流怎么容得下?
哪怕夏归楚说“离婚”,曹南宗也装作冷静表示同意,不露声色放他自由,安慰自己他们不曾真正成为伴侣,一切不过是回到原点。
可这些竟然都因住家保姆从角落里清理出的照片,溃不成军。
那些照片好像埋在地下的果实,拔出一张,后面跟着一串,曹南宗不知道它们何时悄然在家中繁殖生息,从第一张42号的照片,往前哪里是起始的1,往后排到哪去才算尽头,他深陷在夏归楚留给他的谜题里,永无出头之日。
而世上最可怖的,并不是困守愁城走不出去,而是心甘情愿不走出去。
“胡说,你和云女士哪像?”夏归楚一拍曹南宗的肩膀,顺势擒住他下巴细细打量,仿佛真要看出两人哪里相似,“嗯,都很好看倒是真的。”
这分明是个调戏的姿势,曹南宗却没什么调笑的心情:“像啊,之前在戒堂我说她连自己的爱欲都不敢正视,谈什么修行,其实我以前不也一样吗?为了持明虚无缥缈的未来,她把所有人当工具,我、我爸、那些弟子、信众,甚至她自己,因为工具最听话,足够高效地朝着远大目标前进,而活生生的人一身七情六欲,软弱、犹豫,无法掌控。我恨她控制我,怨她不把我当人,可我……我也以为自己能控制。”
他略一停顿,笑眼阖上,像被挖出心里最深的、最无法见人的晦暗,以至于无法直视夏归楚的目光说:“……控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