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也已到了侯府上灯的时候。
年叔一边安排掌灯的仆人下去准备,一边吩咐东厨将预备好的晚膳流水一般传到荣喜堂。适逢荣远候与两位少爷都在府里,难得一家人齐聚一堂,连带着年叔平日里严肃居多的脸上也浮现出一层喜色。
乔老太君更是满心欢喜地坐在主位旁,伸手张罗道:“都快些坐下。来,丫头,坐到祖母的身边来。”
说话间,她慈眉善目地望着沈亦清,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情。
要知道,乔老太君阅人无数,却鲜少与人相交,更别说是和风细雨一般对待一个非亲非故的后生晚辈。可是她们祖孙二人素昧谋面,这么短的时日也没有长长久久的互相了解,却不知缘由地在这段时日里建立了颇为亲近的关系。也难怪燕云易与燕云殊二人此时不约而同地望着沈亦清,多多少少地面露诧异之色。
沈亦清倒是坦然处之,大大方方地坐到乔芸身边,动作颇为娴熟地顺手帮她盛了碗汤。
她一边热络地叮嘱道:“方大娘说了,现在还不是吃鸭汤的季节。我知道您爱喝,但是鸭子性凉,不能多饮。您本就有些寒症,一定得更加注意。今天只许吃这一碗,绝不能贪多。”
别说燕云易二人,此时就连燕老将军都微微有些侧目,好奇地看了眼这个小小巧巧却语出惊人的孙媳妇。他和乔老太君成婚数十年,最是知道她的脾性。虽然她心胸宽阔,从未沾染贵家女眷骄纵的坏毛病,却终究是豪门嫡长女,气魄不在男儿之下。从来都是乔老太君利落决断,何曾听从他人号令,自己这个做夫君的尚且未曾一试,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哪里来的胆识。
燕啸天清了清嗓子,略显生硬地缓和道:“这也是一番好意,不过老夫人自有定夺。”
没想到,乔芸的神情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倒爽朗地笑了笑,说道:“好好好,就听你的。”
她一边笑盈盈地接过沈亦清递来的汤碗,一边故意提点道:“多亏易儿给我娶了这么个贴心的孙媳妇,总算是有人还能关心关心我这把老骨头。不像这一个两个的,隔个十天半个月就回来那么一次。横竖荣远侯府就挂着这么大的牌子罢了,哪里还像是个家呀,怕是连驿馆都不如。”
乔芸这话说得酸不溜秋的,倒也不是严厉的苛责,反倒是略显无奈的嗔怪。即便事出无奈,实情却的确如她所言。
以身许国则再难许家,何况以大梁朝堂的局势,燕家手握兵权。为免遭人设计,行事唯有更加小心,以军功为基石搏得屹立的资本。这才致使祖孙三人如履薄冰一般,几乎扎根军营,没有丝毫懈怠。
桌上坐着的三人一时之间唯有默然以对,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晦暗。
赵嬷嬷急忙笑着打圆场道:“少夫人着实是好孝心,在老爷和两位少爷不在的日子里,天天悉心陪伴老夫人。她的脾气秉性又好,总能想办法逗人开心,奴婢瞧着老夫人这些日子看上去都开朗多了。”
她这么说自然有想要缓和气氛的目的,但是所说的内容倒是不假。这段时间里,即便沈亦清自认为饱受磨难,可是每日的晨昏定省却从不缺席。二人相处时,大多都以乔芸的偏好为主,或是回忆些陈年往事,或是由沈亦清侍奉在侧,陪她在庭院中散步闲话。
兴许正是沈亦清这种毫不刻意的陪伴行为,在无形中真诚地打动了这位常年独处的老人家,才会表露出这般舐犊之情。
沈亦清连忙尴尬地摆摆手道:“赵嬷嬷说的太夸张了,这都是些小事情。”
燕啸天反倒笑着说道:“哈哈哈,若是真的能让我们乔老太君开怀,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此说来,吾心甚慰!”
二人鹣鲽情深,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乔芸的手,眼中满是柔情与歉意地望着她。乔老太君笑意更深了几分,也回应一般反握住他的手。
沈亦清望着眼前和睦顺遂的画面,只觉得心中洋溢着期盼。
燕云殊对着燕云易低声耳语道:“弟妹倒是个难得的好女子,你得好好珍惜才是。”
此时,燕云易正坐在沈亦清的右手边,她面上正流露着丝毫未曾收敛的喜悦,尽数被他收归眼底。他不禁又增添了几分好奇,放眼整个京都城,哪里会有她这样的女子?时而泼辣任性,时而无所顾忌,时而诚以待人,时而冲动行事,时而思路清晰......这样的矛盾与复杂,脾气品性上却又单纯简单,以至于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
燕云易并未直接回应,只是兀自对沈亦清说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学习那些课目了。”
沈亦清半信半疑,压抑着惊喜的情绪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不用去千秋诞了吗?”
燕云易道:“你只是不需要再花时间做这些无用功,既耗费精力,也毫无成效。”
沈亦清闻言有些沮丧,却知道他所言非虚,故而只得极小声反驳道:“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好吗?”
燕云易平静地开口道:“重要的是结果,别人不会在意过程。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竭尽所能,但是仍然只能得到现在的结果,那就应该好好反思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而不是不管不顾地继续横冲直撞。”
他说的虽然都是事实,字里行间却一如既往地不带有温度。这话听起来,反倒像是暗指沈亦清过于愚笨所以迟迟学不会,越是强调已然尽力了,就越是突显出她的无能,教任何人听了都只觉得气促。
沈亦清辩驳道:“说得轻巧,我每天累得动弹不得时,都在好好反思。反思还需要坚持不懈地教习多少天,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因病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