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切,新初是多么的熟悉啊!他走在人来人往的石板街上,百感交集。当年父亲在三江镇淘鹅宝儿当“包工头”时,重男轻女的王道渠有了新初这个儿子后,生怕在农村带不好,专门为他拜了三江镇最有名的裁缝、镇缝纫社社长吴德明为保保,实则是请了他家吴婆婆帮着带儿子。吴德明前妻得了怪病不明不白地死了,留下两男两女,又在三江镇近郊娶了一房死了丈夫的农村寡妇,还拖着一个女儿。王道渠打了这个缝纫社社长的干亲家后,没少给吴家拿钱拿粮。这对于王道渠来说,这个倒也没啥,一来那些年也没有几个行业比“包工头”挣钱快,他的钱是够花的。二来那个年代钱挣多了也不敢存银行,搞不好运动来了钱越多定的罪名也越大,还不如放在吴家带好自己的儿子。那年春节,母亲到镇上来为一家人打过年衣服,自家四个孩子还小,吴家五个孩子大都成人,光布料就扯了几大丈。这哪是请吴婆婆带新初啊,这分明是王道渠养他吴德明一家大小!新初母亲心疼不已,借口说新初婆婆在家想孙子了,带回去耍几天再下来,就把新初抱回了农村。大年初二,亲家吴德明便赶到了河东乡王家湾,说没有了新初,吴婆婆在家茶饭不思,夜不能眠,东说西说把干儿子抱回了镇上。
好景没过几年,那场运动如同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本身成分就不好,又被划成“反革命走资派”的王道渠被抓进农场进行劳动改造,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劳改农场。
那年春节,已读初中的二姐新雁想到三江镇去看烧火龙,就跟母亲说要带弟弟去给保宝拜年。新初母亲心想:反正春节娃娃也没事,新初也好久没去吴婆婆家了,说不定还能打发上几块“压岁钱”呢,便答应下来。
刚进吴家大门,吴婆婆满心欢喜地喊了一声“哎哟我的幺孙来了喂”,就一把抱起了新初。正好被刚刚下班回家的吴德明看见,他一眼横过来,说道:“哪个叫你们来的?”
话音未落,吴婆婆便一口呵斥:“过年过节的,人家细娃儿来耍,啷哎了?”又牵着新初到小人书摊前说:“新初喜欢看啥子自己选哈!”
一旁的吴德明接过话来:“小人书是要拿来租钱看的,他娃儿看了哪个给钱?”新初刚把刚收回的手又伸了出去,把选好的《岳母刺字》整整齐齐地放回了原位。
这时,儿时的小伙伴潘东儿跑了过来,拉着新初一起跑了出去。街那头刚响起了“呯呯呯”的鞭炮声。也不管是新初,还是潘东儿点的,吴德明这边一阵怒吼:“哪个狗日的再放,老子把他手指拇宰了!”
新初往肚里咽了咽,硬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拉着新雁的手说:“二姐,我们不在这里耍了,我们回去!”
得知原委后,新初母亲气得不打一处来,她哪受得了这个?当晚赶到三江镇吴家,当街破口大骂:“从今以后,你个没良心的莫再踏我王家的门槛,我姓王的也不会进你吴家喝一口水!”骂完就连夜赶了回去。
新初远远地看见,小人书摊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不见吴婆婆的身影,他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长条条黑黢黢的巷子里面望去,抬起的脚步又放了下来——他再也没有走进那间屋子。
在临江街转角处,新初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三江镇缝纫社,保保吴德明正忙着裁剪衣服。新初生怕被保保看见,鼻子一酸,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这时,新初想起了母亲,让他心里更酸楚难受的是母亲!
特别是出门那天,生产队各家各户稻田里的谷子已大都挞完,一个个草垛就像军营里打了胜仗的士兵,高傲地宣示着那种胜利的喜悦。而新初家稻田里的谷子,佝偻着腰,垂头丧气地等待着他家主人的收割。想起队里的男客挑着谷子一阵风地往家里跑,再看看稻田里母亲孤零零的身影,新初的心里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农民父亲啊!栽秧挞谷,挑水挑粪,母亲还勉强可以,可是耕田犁地,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去做,那可都是男人干的活儿啊?这里面不仅有母亲的艰辛,更多的还有那种家里没有男人的羞辱!以前是自己力气小,使不动,现在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又怎么能丢下母亲而自己独自来读书享福呢?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做帮助母亲耕田犁地的男人!一想到这里,新初就觉得,这个街,他再也不能逛了;这个书,他更是读不下去!他跑回学校,收起行囊,跑回了农村。
新初背着行囊,刚走到大石磐,便迈不开脚步,他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明了回家的理由。
正在大石磐上晒谷子的新初母亲一听儿子这话,哪里还讲什么道理,顺手一竹耙耙打过去:“你一个‘劳改犯人’的儿子,老汉又靠不到,你不读书靠啥子?不读书你离得了农村?不读书你能有个啥出息?老子这十几年辛辛苦苦送你读书是不是白辛苦了?”
母亲举?起竹耙耙一阵追打,把新初打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