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侠忽地怪笑道:“竟能如何?竟能亲手杀死此生最爱之人?哈……老夫奔波半生,半生心血岂能就此白费?彩儿既然不肯服用,那老夫当然只能自己服用了。”
苏琬珺身子微颤,兀自不敢相信的道:“你为她奔波半生,她也这般珍重于你,你……你怎能下此毒手?!”
药侠依旧怪笑道:“我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可她却要迫得我身败名裂,这算什么珍重?对了——她方才实际上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不是我杀的,根本不是我杀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几不可闻,苏琬珺心中则是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蓦地只见药侠身躯一震,嘶声厉喝道:“这全都是因为你!是因为你苏丫头!若不是你非要这般固执,彩儿必定会乖乖服下灵丹!——是你害死了她,不是我……不是我!”
苏琬珺听得这话,既气愤他百般推托,又可怜他失魂落魄,但自己也着实感到一丝愧疚,只恨憾事已经发生,再也不可挽回。
此时却见药侠又低头看向地上,口中惊咦一声道:“……彩儿?彩儿怎么会躺在这里……彩儿莫要生气,我这就带你远走高飞,以后咱们都不会再分开了……”
他说罢便俯身抱起谭俪彩的遗体,跌跌撞撞的向洞口走去,苏琬珺见他这般情状,银牙紧咬间清叱一声道:“胡先生留步!”
药侠并未停下,反而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要留步,我得赶紧给彩儿服下九阴无极逆天丹呢……不对!——彩儿已经被可恨的苏丫头害死了,是……我还要再活四十年,彩儿也还要等我四十年……”
苏琬珺虽是心乱如麻,但眼见药侠即将进入洞中,她毕竟还是勉强镇定心神,疾步上前欲将他拦下。
药侠也似有所觉,霍地回过头来,厉声呵斥道:“站住!你是什么人?跟踪我干什么?”
苏琬珺心下恻然,脚步却并未停止,药侠见状嗬嗬冷笑,抱紧谭俪彩的遗体道:“彩儿……恶人又要来欺负咱们了,咱们一起打跑她……”
他说罢便迈着蹒跚的步子迎了上来,左手还抱着谭俪彩的遗体,右手则一拳直捣向苏琬珺的面门——这一拳虽然势道刚猛,却是毫无章法可言,与其说是想要伤人,倒不如说是自取败亡了。
药侠仔细查看片刻,这才放开玄阳子的双手,低头沉吟着道:“玄阳……你中伤日久,症状已经十分严重,可你此后又与人动手,致使血凝之速更成倍增加,看来老夫先前想的法子恐怕是不能用了。”
靖阳子脸色一变,忍不住比划道:“前辈所说的可是曾经用来医治薛大侠的法子?”
药侠微颔首道:“这凝血阴掌可将全身血液吸附至中招之处,只因中招之处的肢体细部已被那邪门掌力完全异化。最初老夫曾想尽办法将伤者淤血逼退并加以控制,但如此毕竟治标不治本,未过多久伤处便又会重新发作,甚至吸附之力也更加猛烈。之后老夫虽然也想到根除之法,但受治之人却绝大多数不能忍受那般苦痛,最后还是选择自残肢体。直到两年前老夫遇上了薛继业,才在他身上首度施术成功。”
玄阳子眉峰一舒,缓缓点头道:“只要能根除此疾,任何苦痛贫道均可忍受。”
药侠睨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的道:“莫要言之过早,老夫所谓根除之法便是令你气血逆行,使得异化之细部脱离血液滋养而自行崩解,是为先破后立。”
玄阳子登时一滞,靖阳子亦瞠目道:“这怎么成?!那气血逆行可是折磨逼供的手段,便是一时半刻也足以让人生不如死,我先前也给净宇教的魔崽子炮制过,那……那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药侠淡淡一笑道:“那或许薛继业不是一般人吧,所以才能忍受得住。”
靖阳子正自无语,却听玄阳子讷讷的道:“未知这气血逆行需要持续多久,贫道虽不敢与薛大侠相提并论,但未必不能一试。”
药侠叹口气道:“薛继业当初中伤不过半月,却也足足耗去近三个时辰才算勉强毁尽异化细部,而你中伤已经两月有余,双手细部几乎全遭异化,所以这时间究竟要耗费多久,连老夫也不得而知了。”
玄阳子听罢一时做声不得,脸上却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药侠见状又咳声道:“即便你当真能承受那般苦痛,长时间气血逆行也必会大大耗损功体,以你眼下的修为而论,老夫恐怕你确实无法坚持。”
靖阳子心下郁闷,忍不住抱怨道:“前辈既然早知道大师兄受了这伤,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出手帮忙,甚至到现在还要故弄玄虚,害得大师兄更加伤势恶化……”
玄阳子忙示意他停手,接着满怀诚恳的道:“前辈肯仗义相助,贫道已经荣幸之至,何况前辈先前还须为薛二侠费心,想来定是不克分身的。”
药侠微微一顿,不置可否的道:“总之事已至此,玄阳你有何打算?”
玄阳子微一沉吟,终是郑重的道:“贫道职责未了,这双手实在难言轻弃,所以还请前辈循旧例医治,贫道定会拼尽全力坚持。”
药侠沉思半晌,却是摇摇头道:“老夫已经说过,这并非简单的忍耐问题,若是你自己修为不够,前功尽弃还在其次,稍有不慎更会功体尽毁,乃至性命不保。”
玄阳子主意已定,当下毅然道:“生死皆由天定,倘若真让贫道斩去双手,那也与杀死贫道无异了。总之前辈无需顾虑,不论结果如何,贫道都绝无怨言。”
药侠为之一哂道:“你这话着实可笑,大好男儿有用之躯,生死大事怎能交由天定?何况即便没了双手,你昆仑派绝技也不只剑掌两样,怎能说与杀死你无异?”
玄阳子不为所动,反而愈显决绝的道:“前辈不必多说,贫道情愿一赌。”
药侠察言观色,无奈含糊的道:“你先莫急,容老夫再思索一番,看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行……”
玄阳子岂看不出他是有意拖磨,暗自叹息间正待再说,此时却听药侠轻咦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双手皆伤,伤势无异,嗯……应当可行……”
玄阳子心中一动,连忙探问道:“前辈莫非真的想到了其他办法?”
药侠微颔首道:“不错……薛继业当初只伤了一只手,而你却是双手皆伤,如此看似更加难办,实际却不失为一个新的契机。”
玄阳子莫名其妙,讷讷间只听药侠又解释道:“你双手皆伤,相当于身上有两处凝血源头,而伤势无异,则表明二者吸附之力亦旗鼓相当,万物相生相克为宇宙至理,而这便是老夫所说的契机。”
玄阳子似有所悟,不禁动容道:“前辈之意……莫非是要促使这二者两败俱伤?”
药侠赞许的道:“玄阳果然一点就透,老夫的法子便是先解除你身上所下的禁制,令凝血之力暂时发挥到极致。而此时你还须默运真元,令双手之间经脉互生交感,如此一来那两处凝血源头便如同强弓之弓弰一般,而它们之间的吸附之力便成为了弓弰之间的弓弦。当吸附之力大到足够程度,便好似这张强弓已被拉开作满月之状,一旦突破最终临界,弓弦自然会轰然断裂,而弓弰亦会随之土崩瓦解,再难为害于你。”
玄阳子听罢已知其理,脸上却不由得露出担忧之色,药侠见状轻咳一声道:“当然如此施治的凶险也显而易见,若是你终究力有不逮,未能拉断弓弦不说,反而还被这强弓耗尽了气力,那就……”
玄阳子暗自喟然,接口讷讷的道:“那么贫道就会瞬间遭到反噬,甚至因气血失控而当场丧命。”
药侠嗯声道:“不错,这法子虽然成算更大,但凶险也成倍增加,所以何去何从,全由你自己决定。”
玄阳子一时之间委决不下,靖阳子却又不甘心的道:“前辈……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吗?”
药侠苦笑一声道:“若是还有更好的法子,老夫又怎会弃之不用?毕竟若是不慎医死了玄阳,老夫必定会名誉扫地,那岂非大大的不妙?”
靖阳子气往上撞,面现不忿的道:“这时候居然还在考虑自己的名头,前辈你真是……哼!”
药侠同样哼声道:“名头之于老夫就如双手之于玄阳,你难道未听他方才所说么,失去双手就犹如失去性命。”
玄阳子闻言一惊,连忙郑重的道:“贫道生死全是自己之事,前辈切莫为此太过自咎。”
药侠打个哈哈,接着悠悠的道:“失去双手于你就如同失去性命,老夫却不似你这般愚笨,若是当真坏了名头,老夫索性便改头换面再创新篇,到时或许自号‘医侠’也未可知。”
靖阳子登时气得直翻白眼,玄阳子也只觉哭笑不得,药侠见他已经放松下来,便不失时机的道:“玩笑且放在一边,玄阳你考虑的如何?”
玄阳子心中已是一片明朗,当下诚恳的道:“前辈嘲讽贫道愚笨,贫道欣然接受,方才权衡利弊,贫道还是更倾向于那第二个法子。”
药侠拊掌笑道:“好,既然你心意已绝,老夫便舍名陪君子了,至于靖阳……你在一旁护法便好。”
靖阳子点头答应,却又忍不住问道:“别的可还有要我效力之处?”
药侠不以为然的道:“你修为不足,眼下无须勉为其难。”
靖阳子正有些不服气,药侠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对了靖阳,其实老夫忘了吩咐你一件要事。”
靖阳子精神一振,连忙正色道:“什么要事,我一定尽力去办!”
药侠干咳一声道:“老夫是忘了吩咐你,今后你与老夫说话大可不必动手,老夫看你口型便能领会。”
靖阳子登时噎住,心中直是郁闷之极,药侠却不再理他,又向玄阳子道:“你若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便就此抱元守一、收摄心神,暂时散去全身功力,老夫也好为你解除封禁。”
玄阳子微一迟疑,还是讷讷的道:“前辈之命贫道自当遵从,但在此之前贫道还有一点疑问,企盼前辈能够解答。”
药侠似是一怔,随即慨然道:“有何疑问但说无妨,老夫尽力解答就是。”
玄阳子整整颜色,不急不徐的道:“前辈似乎对本派武功所知不少,不知是否与本派有其渊源?”
药侠微微一顿,俨似不解的道:“你昆仑派如今威震武林,赫然已经成为足堪与少林、武当、丐帮等中原巨擘并称的大宗派,那老夫略略关注一些也不奇怪吧。”
玄阳子微一苦笑,缓缓摇头道:“如果只是略略关注也就罢了,可是前辈不仅知晓本派上乘内功,甚至还深知此功乃是天下异术的克星,这便令贫道百思不得其解了。”
药侠略一沉默,却是哂然道:“所以呢,玄阳你在怀疑什么?”
玄阳子大见踟蹰,片刻方闷声道:“本派当初一夕覆灭,虽然派内元老大多身亡,但仍有几位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莫非前辈……”
药侠哑然失笑,摆摆手打断道:“玄阳,就算老夫知晓光明神诀和乾灵心法,那又能证明什么呢?老夫只是药侠,绝不是你昆仑派的元老。”
玄阳子闻言面色一变,药侠却又轻叹道:“武林过往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辛,你年纪轻轻又如何尽知?老夫不过是好意提点,却怎料竟引得你心生怀疑,这不知是该叫自作多情呢,还是叫弄巧成拙呢?”
玄阳子沉思片刻,终是歉然道:“方才是贫道冒昧,还请前辈海涵。”
药侠打个哈哈道:“无妨之事,若你再无疑问,咱们便可以开始了。”
玄阳子郑重点头,靖阳子则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径自来到药侠身后。
药侠心中一动,一本正经的道:“很好很好,靖阳,老夫施术之时背后空门大现,你须得好生守护,切莫让旁人闯入暗算老夫。”
靖阳子沉哼一声,背后长剑却已铿的一声拔在手中,此时玄阳子亦咳声道:“有师弟护法,前辈大可放心,但贫道又突然想起一事,不知可否请教前辈?”
药侠双手环抱,不温不火的道:“玄阳,你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嘛,否则怎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一味的跟老夫问东问西?”
玄阳子肃然道:“并非贫道不担心伤势,实在是兹事体大,贫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药侠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老夫也不吝赐教,你还有何疑问都尽管提吧。”
玄阳子微颔首道:“那么贫道便直言了,本派当初一夕覆灭固然是因为敌势太过强大,但另一重要原因却是派内元老之中出现了一名叛徒,前辈既然对本派如此关注,不知能否道出这名叛徒的来历?”
药侠嘿的一声冷笑,接着沉缓的道:“玄阳,你可知这一问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玄阳子轻轻一叹道:“不管有怎样的后果,贫道都一力承担,只望前辈能据实以告。”
药侠闻言更加冷笑不止,玄阳子却是面色如常,此时只见桌上那盏孤独的灯火猛一摇曳,竟使得洞中的三条人影都有些模糊起来。
夕阳余晖之下,失魂落魄的药侠亦如那夕阳一般颓态尽显,一拳击出之后整个人也似支持不住一般,径直向苏琬珺身上撞了过来。
苏琬珺心下不忍,一手举掌封挡他的拳势,一手则骈指点向他的肩头。
拳掌肢接之际,药侠却陡然变招,化拳为指直取苏琬珺掌心。
苏琬珺心头一凛,倏地纤指一曲反锁药侠腕脉,而点向他肩头的攻势依旧不变。
药侠沉喝一声,顺手放开谭俪彩,举掌疾挡苏琬珺攻向他肩头的那一指,行动之间竟是丝毫不乱。
苏琬珺冷笑一声,指尖灵巧的随势一转,药侠这招登时格了个空,肩头中指之际身子一震便动弹不得。
然而苏琬珺此刻却更加震骇莫名,因为就在这倏忽之间,她胸腹周围的数处要穴也已全数被重手所制,同样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两条人影僵立之间,方才自药侠怀中滚落的谭俪彩却缓缓站起身来,随手便拍开了药侠受制的穴道。
药侠活动了一下筋骨,向着谭俪彩感激的道:“这次多亏彩儿你配合得当,咱们才能涉险擒住这难缠的丫头,另外唐素素身子虚弱,这丫头必是将她送去了三叶集上的茅家老店,便劳烦彩儿再将她也捉回来吧。”
谭俪彩微一颔首,径向苏琬珺道:“苏姑娘,请你莫怪老身,老身与小胡几经磨难,多年等待只为今朝,断不可被你坏了大事。”
语声虽然柔软依旧,但此时苏琬珺听来却只觉无比心寒,谭俪彩也不再多言,便即转身往山下而去,苏琬珺又默然片刻,这才冷冷的道:“胡先生……你们两位当真作的好戏!”
药侠深沉一笑道:“苏丫头,在江湖中打滚,武功好未必就能战无不胜,这一点你与樊飞相比还差得远。”
苏琬珺闻言既是惭愧又是悔恨,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悔恨却又有何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