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郎尚且愣怔,谢敛便又转身走?了。
他望着青年清骨潇潇的背影,一时间又是好奇,又是佩服,但更?多的是震惊。
可……可偷走?夫人的财物,不怕他捐款潜逃吗?
谢敛却不在意?田二郎所?思所?想,他与蔡嬷嬷说了宋矜的病症,令蔡嬷嬷又煎了些镇痛止咳的药,让她着人暗中收拾好行李。
做完这些,他重新回了房。
宋矜睡得不太安稳。
苍白的脸低垂着,眉心蹙起一道阴影,仿佛喘不过来气。她原本是攥着他袖子的,此时无处可抓,指尖紧紧攥紧了掌心,仿佛陷入噩梦里醒不过来。
他疾步上前,右腿带起一阵疼意?。
“沅娘。”谢敛托起她的后脑,想要令她的呼吸顺畅一些,“深呼吸,别怕。”
女郎含着水雾的眼睫微颤,却未曾从梦魇中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往他怀中缩去,咬着牙关眼泪簌簌而落,滑入他的衣襟。
“……阿嬷。”她泣声道。
他其?实?不该抱她。
或是即刻出去,将蔡嬷嬷唤进来也好。
然而女郎声音哀切,带着隐忍的难过,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谢敛迁就着,任由?她蜷缩入自己怀中。见她苍白的脸色,病弱的模样,他漆黑的眸子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却只撇掉记忆里明快的影子。
宋矜醒来时,天色将晚。
她因为瞧着漫天傍晚的暮云,正心内怅然恐惧间,回神意?识到坐在身边的人,骤然松了一口气。
谢敛还在,悄无声息坐在她身侧。
见她醒了,收了书卷,起身倒了在炉子上温着的药汁。宋矜意?识迟缓,被他喂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才骤然回过神来。
“……什么药?”味道不一样了。
谢敛略一低眉,只答道:“镇痛止咳。”
宋矜喝了药,慢慢醒了过来。
她察觉屋内的东西被收起了许多,但路途才刚刚过半,难道要靠岸不成?想到昨夜所?见,宋矜心头有些猜测,于是又问道:“我们要如何?应对?船夫?”
“今夜在渡口下船。”谢敛道。
这句话其?实?藏着许多别的问题,譬如船夫怎么会靠岸,譬如差役怎么会答应。宋矜自顾自思忖片刻,无法得出结论,但猜到谢敛已经有了安排。
可他每次的安排,都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顺便将她推开。
宋矜还要细问,药效却发作?了。
镇痛的药物,本身就带着安眠的作?用,宋矜终于察觉到不对?。
宋矜原本便模糊的意?识,却变得越发模糊。她眼皮沉重得掀不开,懵懂而迟钝地看着谢敛,总觉得他的意?图恐怕不止如此。
“谢先生……”她挣扎开口。
青年语调堪称温和,只应了她声,又说:“沅娘,睡吧。”
宋矜伸手,牵住他的衣摆。
究竟是要做什么,才非要让她睡过去。还是说,他的还存着以死平息众怒的想法,趁机要孤身赴死,这才令她服下汤药?
正暗合了她的想法,谢敛抽出衣袖。
宋矜又是慌又是无力,只有闭上的眼尾滑落一滴泪水,无声哭泣。在她以为谢敛即将离开前,他的衣袖再度落在她肩头,带着些微的重量。
眼尾的泪被人以指腹揩去。
因为困倦,耳边谢敛的声音如从云雾中缓缓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稍后我要抱着你逃出去,你若是醒着,恐怕要受惊的。”
自古以来,水匪都是最穷凶极恶之徒。他们盘踞在熟悉的河道内,不仅能凿穿船底,导致船只翻覆,还能依靠熟悉水性杀人越货,可以说最难纠缠。
哪怕是官府,都不敢与水匪正面应上。
他们一行人,除了田二郎都不会凫水,别说是和水匪正面纠缠,就是掉水里都跑不掉。
谢敛起身出去。
船夫正守在门?外,急急忙忙道:“郎君,你们的财物……被那个长得又丑又凶的家奴背着跳水跑了,估摸着是逃跑了,你们……”
见谢敛没说话,船夫止不住打量他。
这一路上,谢敛都在照顾他那位夫人,忙得很少露面。
船夫听?惯了传闻,还以为谢敛是什么冷血无情?的狠人,结果却是个清寒深沉的读书人模样,瞧着又斯文?又端正,估计还有些妻管严,实?在大为失望。
“跑了?”眼前的青年人皱眉。
船夫等了半天,却见他屁都没憋出来,心里不由?轻蔑。
于是他提醒道:“你们要追吗?”
这一单的大头是杀人不错,但够一行人到岭南的嚼用,这一笔钱只多不少。到时候一边杀人,一边卸货,可以说十分划算。
“可……能追回来吗?”谢敛面色苍白,遍身无用的书卷气,话语带着几分考量,“我们一行人都不会水恐怕追不回来。”
船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这有何?难,那片靠着芦苇丛的码头,都是我的兄弟。帮你找个人,不过顺手的事。”
“如此,多谢了。”谢敛道。
看着对?自己又是道谢,又是作?揖的谢敛,船夫唇边讽刺的笑意?遮都遮不住。什么年纪轻轻手握大权,落了难,还不是这副没出息的模样。
不但如此,谢敛又递出只玉佩:“江陵城中的梨花酒最出名?,可以当?了,劳烦老伯的友人多费些心思。”
这玉佩玉质莹润,是上上佳品。
船夫接过来,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当?年江陵城的梨花酒,正是因为谢敛在宴会上的一首诗,从此名?噪天下。如今再到江陵,谢敛却要请他们这些匪徒喝举人进士的爱酒作?为讨好。
“这是自然。”
船夫说着,当?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喝了梨花酒再杀谢敛,不说别的,确实?十分有意?思。反正这玉佩,就算是谢敛想要借机传递什么消息,他们也不可能拿出去当?的。
常在河边走?,不至于因此湿了鞋。
反倒是谢敛,恐怕是想不到自己要死了。
船夫想了想,似笑非笑提醒道:“郎君瞧着面色不好,还是趁着晚饭时间,多吃点好的吧。”
谢敛眸色平静,送走?船夫。
果然,船只靠着岸边停泊。船夫将玉佩绑在鱼鹰腿上,又扯出羊皮纸画了符号,做完这一切,暮色彻底笼罩住一片山野。
这顿晚饭,谢敛没让王伯一行人吃。
他在灯下交代完毕,众人都不做声,看他的眸色是震惊里夹杂着害怕。谢敛也不恼,只是重新叮嘱了一遍细节,又问道:“记住了?”
众人不敢作?声,看他的目光像是看怪物,没人能将杀人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何?况,任谁都不想杀人。
“这事……我们家小娘子知道么?”王伯问。
谢敛沉默片刻,也淡瞥了一眼房间的方向。吃了药的缘故,宋矜一直在昏睡,此时当?然不可能醒过来,无法知道他即将要做的事情?。
但他确实?不是君子。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从他入仕之初,他也不是为了当?仁爱持正的慈厚君子。传闻说得不假,他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处事极端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全然不顾后果。
“由?你们取舍。”
谢敛淡声道:“端看要不要活。”
屋内十分安静。
片刻后,众人节节败退,终于咬牙下了决心。
每个人的分工,都被谢敛划分得十分准确。大家叽叽喳喳,又将各处不确定地问了一遍,这才纷纷出去准备自己的事情?。
只有蔡嬷嬷欲言又止,哆嗦着嘴唇。
谢敛略顿了顿,转身走?了。
月色洒落在船舷上。
谢敛为宋矜披了件斗篷,靠着她坐了一会儿。
片刻,船只靠了岸。
他收敛了心绪,弯腰将宋矜抱了起来。右腿膝盖陈年的旧伤隐隐作?痛,因为在驿站外下马仓促的缘故,恐怕短时间内好不起来了。
谢敛干脆忍痛,姿态如常。
他抱着宋矜出了房间,远处芦苇丛簌簌颤动,无形中酝酿着危险。远处升起一把火,火光越来越红,朝着芦苇丛疯狂地吞噬过去。
记忆里这样的大火,也很疯狂。
扭曲的人影起伏,尖叫声此起彼伏,滚烫明亮的大火颤抖不已。浓烈的黑烟升腾起来,带着皮脂烧灼之后的臭味、香味、焦味,还有凄厉的诅咒与辱骂。
谢敛朝着船舷走?得很慢,他几乎被记忆扼住咽喉。
一步,两步,他僵在原地。
身后有羽箭破空而来,正对?着他的肩头。
怀里的少女忽然挣扎了一下,乌黑的发丝从斗篷中泄落出来,被风吹得扫过他手背。荔枝香驱散了尸体的焦臭味,僵硬的身躯被痒意?掠过,骤然间松弛。
他抱紧宋矜,侧身躲开。
呼呼的风声裹着尖叫声,他耳边的唾骂警告声戛然而止,随着记忆散去。
谢敛浑身冷汗凌厉,面白如纸。
然而因为抱着宋矜,他不敢任由?自己脱力。膝盖的疼痛令他走?不快,只能踉跄着朝船舷走?去,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一定要保护好宋矜。
对?面的火太大了,几乎照亮半面天空。
他抱着宋矜,手背青筋浮起。
眼前又浮现那道扭曲的身影,在火光中挣扎翻滚。大火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吞噬掉他曾经的家、曾经的亲人,只有数不尽的凄厉惨叫,和夹杂其?中的诅咒和警告。
每一句,都在逼迫他活下去。
却不是为自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