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宁攥紧了手指,强自镇定道:“那大王是如何进言的?”
“还能如何呢?”守纯苦笑,“你这样聪明,还有什么猜不到?君要臣死,我不过是个马前卒,又能怎样?”
完颜宁冷笑道:“你若真心想从中斡旋,大可以亲自问一问姑父,优待宋俘带回宋兵是何用意,再如实禀报先帝就是了。可你为了争宠夺嫡,不分是非黑白地讨好先帝,费尽心机欺骗姑母,一手做成了这桩冤案,不仅害死姑父,也使先帝负上冤杀功臣的千古骂名。”她顿了一顿,又追问道:“金玉带之事究竟是怎样?”守纯却只是苦笑,垂头不答,完颜宁想了想,一字一字地道:“我明白了,定是你第二次去济国公府时对姑母说,姑父用金玉带行贿内侍,证据确凿,陛下雷霆震怒,不但姑父必死无疑,整个济国公府也危在旦夕;唯有姑母行大义灭亲之举,投诚效忠,你才能宛曲求情,帮她保下幼子和仆散氏全族,是吗?”她见守纯依旧低头不答,又泠然道:“要舍弃姑父,姑母自然是不肯的,非但不肯,她还会立刻进宫求见先帝。可那时候你已为先帝将此案坐实了,先帝必定不肯见她,甚至都不许她入宫。姑母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又问不到陛下的圣意,以为陛下真的要血洗济国公府,无奈之下只能屈从,对么?”
守纯大惊抬头,心下暗道:“这娃儿怎会这样聪明?这许多隐曲情由,竟猜得分毫不差,如同亲眼所见一般,难怪三弟要引她为助,实在是我从前太轻慢了,可惜,可惜!”只听完颜宁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叫姑母告发,找个内侍来承认受贿不是更方便么?”
守纯哂笑道:“你怎么又糊涂起来?内侍的话哪有姑母可信?朝中百官有哪个相信姑父谋反的,可唯有金玉带一事却是人人信以为真,连爹爹也深信不疑。”
完颜宁大惊失色,颤声道:“什么?先帝……不知道金玉带之事是假的?!”她脑中万念电转,霎时全然明白——守纯为逢迎圣意,一力做成铁案,设下圈套逼迫庄献长公主就范,另一边又禀告皇帝证据确凿,完颜珣本来的七八分疑心经此一事变成了十足十,自然深感英王办事得力,可堪大材。她悲愤已极,气血翻涌,颤抖着厉声喝道:“你与姑母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这样害她?!你可知道,她……她被你逼上了绝路!”完颜宁深知,若非金玉带之事,庄献长公主不会无颜面见丈夫,生死患难之际夫妇间定能消弭误解、尽释前嫌,而景行、湘兰、纨纨与济国公府上下人等也不会视她如蛇蝎,即便仆散安贞被处死,她依旧能替亡夫照料亲族、抚养幼女,不至于被逼得毫无立锥之地,只得回宫自尽。
完颜宁回想起庄献长公主当夜游荡禁苑、无枝可栖的凄惨情状,实在恚怒至极,谁知守纯听了她的话,目中竟泛起泪光,面颊抽动,嘴唇颤抖,咬牙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早知如此,哪怕拼着爹爹一怒,我也……我,我……”他深吸了几口气,略平静了些,闭上眼睛叹道:“我虽然有爹娘,其实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世宗皇帝最重嫡妻嫡子,翁翁也学他一样,爹爹身为庶长子,不但不受喜爱,还常被打压,好叫他从小死了心,不许和章宗皇帝争锋。我又是爹爹的庶子,上有长兄,下有幼弟,除了我娘之外,这偌大的皇宫里,真心待我的人便只有姑母了……她虽是两代嫡出的长公主,可待人从来不分嫡庶尊卑,都是一般的温柔亲厚……”他忆起儿时光景,语气转柔,轻声道:“后来她出降了,甚少回宫,每次回来都和姑父一起,初时我很不喜欢姑父,嫌他官职低微配不上姑母,又恼他尚走了姑母,可后来慢慢长大了,也就明白了……”他转顾完颜宁,柔声微笑道:“你是没有见过姑母从前的样子,那时候她看着姑父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娘、或者宫中任何一个嫔妃露出那样的神色来,后来我自己有了妻妾,也从未在她们脸上看到过。那时姑父待她也很好,这么多亲王驸马,只有他不置妾室,外州去了几年都是一个人,小姑姑……就是你的母亲,她那时候对章宗皇帝开玩笑,说将来的驸马也要像姑父这样,心里眼里只有妻子一个,否则宁死也不出降。”完颜宁听他突然提起生母,心中又是一痛,强自忍住了,听他又继续道:“……我一旦释怀,也逐渐喜欢姑父了,还常常比着学他,他那时景况也不好,却并不自怨自艾,我便也以此安慰自己,才熬过那些年……”
“后来爹爹做了皇帝,封我为亲王,又重用姑父,我高兴得不得了,心想着我和姑母都苦尽甘来了,谁知道……”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那无情无义的奸贼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我真想不明白,他的心肠究竟是什么做的,怎能忍心辜负那么好的妻子……”完颜宁长叹了一声,喟然道:“二哥,此事另有内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守纯冷笑道:“我有什么内情不知道了?那贱婢早与他勾搭成奸,常在丰乐楼附近等他,我还特地派了人去教训,谁知道竟被个愣头青搅散了!”完颜宁讶然道:“你居然派人去教训戴娘子?这……”“这又怎样?!”守纯忿忿道,“我只恨自己没用,还是让那贱婢进了济国公府的门,眼看着姑母越来越憔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偏偏她还委曲求全,处处为那奸贼遮掩,真叫人气煞了。”完颜宁心下大叹:“所以,你推波助澜害死姑父,就是为了出一口气?”守纯摇摇头,自嘲道:“我没那么大的气性,确实是先帝要杀他。我本来想着,那奸贼死就死吧,只是可惜了三个好表弟,我得想个法子保全姑母的孩子,哪怕保下一个也好。待我将来做了皇帝,自会好好地孝敬她,我要让她成为大金最尊贵的大长公主,加意尊崇,极尽奉养,以弥补对她的亏欠……”完颜宁听到此处,顿时明白了他当日装神弄鬼地哄着先帝赠恩追荣庄献长公主的用意,忍不住痛声打断道:“汝之蜜糖,彼之□□,你怎能以己度人?!权势荣耀是你想要的,并不是她!你一心要孝敬她,那你可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看得比性命更宝贵的又是什么?!”她顿了一顿,又悲从中来,喟然叹道:“她这一生最珍视的东西,早已被你和先帝毁得干干净净了!”
守纯闻言,怔了一怔,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竭力克制住目中的酸热奔涌,颓然垂下了头。
正大元年,英王以谋反之罪下狱。其后,太后王氏亲自向皇帝进言道:“当年章宗皇帝为巩固君权,赐死贬谪了多少宗亲,最后自己年寿不永,皇嗣又绝,到头来竟将大位传于卫绍王,如何对得起你祖父显宗皇帝的在天之灵?前车之鉴不远,你就这么一个亲兄长了,怎能赶尽杀绝,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留着他的命,也是给你自己留着一线退步!赶紧赦免了你二哥,叫他来见我;如果他不来,你今后也不必再来见我了。”皇帝无奈,只得下旨宣召守纯觐见,太后怕皇帝故意拖延时间,起身站立着等待。
片刻,守纯被带到,低着头恭顺地向太后和皇帝叩头行礼,王太后拉他起身,垂泪道:“盘都,你爹爹一生只有三个儿子,如今你大哥已薨了,只剩下你们兄弟俩……”她又伸出一手拉着皇帝,泣道:“皇帝或许不记得了,你小时候随先帝进宫,被族中兄弟欺负,次次都是你二哥帮你护你……那时我便想,咱们翼王府无权无势又如何,你们兄弟和睦就已胜过旁人万千了。谁知道,今日荣贵已极,你们俩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皇帝面色微黯,唏嘘之情在目中闪动,又很快淡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斜睨打量着守纯的反应。守纯却低垂着头,慢慢跪下,伏地不语,良久,才叹息道:“是臣该死……臣觊觎非分,铸成大错,无言可辩……请陛下与娘娘容臣以死谢罪。”
太后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扶起他哭道:“盘都[1],你这是要逼着你弟弟煮豆燃萁么?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兄弟俩先自杀自灭起来,岂不要叫他痛煞了?!你们是手足,是至亲呐……”守纯闻言,双目通红,神情更加痛苦,咬着牙哽咽道:“臣残害至亲,愧对先帝,死不足惜……娘娘不必为臣担心了……”太后无奈,转向皇帝连使眼色,哭道:“你竟将你二哥逼成这个样子……你……”
皇帝心领神会,轻轻唤了一声:“二哥!”又不胜感慨:“孃孃说的事,朕都记得……爹爹还是翼王的时候,大哥是世子,向来不大理睬我,只有二哥跟我要好……后来术虎高琪杀了胡沙虎,处处弄权挟制爹爹,又是二哥想方设法地除掉他……于公于私,朕都记着二哥的好处……如今咱们失了中都、失了山西河北、失了辽东龙兴之地,蒙古步步紧逼,西夏和南宋又不时来犯,国祚飘摇、社稷不稳,朕与二哥当戮力同心重整山河,岂能在此时同室操戈,行亲痛仇快之事?!”他握住守纯一臂,正色道:“二哥若真心愧悔,便助我力挽狂澜,那些死去的至亲们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守纯满眼痛泪,颤抖着跪倒在地,太后上前涕泣抚慰良久。
回到纯和殿,皇帝立即召见完颜宁,笑问道:“妹妹那天和二哥说了些什么?如今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完颜宁沉静地欠身:“臣岂敢造次,只是以骨肉亲情劝说,想来人非草木,大王痛惜至亲,心中感愧,也是人之常情。”皇帝将信将疑,却也寻不到什么端倪,笑道:“你平日寡言罕语,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辩才,连二哥都能说动。”他又想起一事,向她温言低道:“对了,小姑姑的谥号,朕拟了‘慧淑’二字,你觉得可好?”完颜宁心知自己接连立功,皇帝为示嘉奖,才荫荣亡母,忙跪下叩首,伏地拜谢,皇帝点头微笑:“既如此,叫礼部择个吉日,一并追封了吧。”
[1]注:完颜守纯女真名盘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