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到此处时终于有些坚持不住,手下弈棋的动作微微一顿,面色潮红,气息不顺。
五方亭中石桌的桌面上刻有一副棋盘,一副木制象棋常年累月摆在那棋盘上供在亭中休憩的人们对弈打发时间,也没人会收钱,只要临走时再摆放回原位即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少女最后还是没有将话说完,她简单同少年打了个招呼之后就转身往镇子西侧那边去了。
他没读过书,也不懂风水易理之类的讲究,但好歹脑子还算活泛,想起那些在小镇上流传多年的说法,还有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一家,包括带大他的那两个老人以前对他反反复复的某些叮嘱,还有镇中心的那座在那个说书匠口中不合规制的五方亭……就隐隐约约有了某种莫名的感觉,是不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是有些什么别的说法?
……
说书匠脸上盖着一本“天工制略”四字封面的书本用以遮阳,躺在晃晃悠悠的竹制摇摇椅上神游太虚。
少年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有些猜测……”
前些年镇上有个姓徐的年轻人不信这个邪,不顾旁人的劝阻执意上山,结果一大群人盯着他进了那半山腰的云层,却再没见他下来,后来这许多年,山还是那山,云还是那云,但那个姓徐的犟种却再没有回来。
少年的面色有些难看,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韩元赋有些紧张,他以前从未跟着先生单独出来过,平时能跟着先生进出的大多都是大姓陈氏的那个嫡子,姓陈名济的书呆子。
坐在对面的少年下意识伸手,马八进七,但并没有忘了还在说的话:“学生猜测,盐官镇应该是个什么阵法,对镇上一定岁数的镇民有好处,而且是关于仙家修行方面的,仙门收徒主要的目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少年点了点头。
塾师摸了摸鼻子,面色古怪:“江湖规矩,盯着仙家修士的兵器尤其是剑修的,意同问剑。”
“还有镇南的赵继成他们家里好像也来了人,学生之前曾有过猜测,赵继成他爹当年独自一人离开凉州之后可能就已经进过仙门,但是为什么瘸着腿回来,还有赵继成他娘为什么有些……痴傻,应该都是与那座仙门有关,但他家昨天来的那些仙家是不是来自他爹当年去过的那座仙门,还看不出来……”
小镇出东口顺着官道再往东三里地,有一座挺拔峻峭名叫蛰龙背的高耸剑山堵在官道尽头,因为山势高大,官道跨不过去就只能从山脚下绕过去才能往更东的方向延伸。
崔先生看了眼亭口上那一副胜迹联,侧头问那个随行而来名为韩元赋的学生道:“你对这副联可有什么看法吗?”
凉亭中,中年儒士侧头看了眼石桌对面有些呆滞的学生,略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儒士并不说话,只是不断加快手中折扇拨动棋子的速度。
在乡塾读书的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很羡慕陈济,但却从没有料到过有一天会是他跟着先生出门,还被先生考校了这样的问题……因为生怕这个问题自己答得不好,所以少年有些犹豫,面色迟疑。
中年儒士见状温和地笑了笑,“无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即可。这个问题不算考校,所以你不用担心答得不好,先生也不会生气。”
楚元宵小时候会去那座玄女湖里或者是从湖里流出来的那条蓬英河里摸鱼拿去镇西的客栈云海间换钱,虽然前前后后拢共也没换到几颗铜板,但倒是让他练出来了一身好水性。
少女也跟着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眼那棵老槐树和那口铜钟,再回头时眼角还挂着一抹若隐若现的严肃意味,她仔细打量了一眼已经出门来站在门口的少年,随后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你……”
她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快要看不见背影的少年,然后转身离开。
以前不觉得,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他又觉得这话……好像也没毛病。
从五方亭那边闲逛过来的红斗篷少女缓缓从东往西路过道观门前,在那座刻有“道法自然”的石碑前与一个衣衫华贵、身后跟着一名弯腰驼背低眉垂眸老妪的富家公子擦肩而过,那少年嘴唇微微动了动。
不光如此,后来那个失踪了的徐姓年轻人留在家里的一家人全部病的病疯的疯,没能剩下一个囫囵的!
坐在对面的少年没有办法,只能一边理清言语思路,一边又不得不分心照顾棋局,跟上先生手底下不断加快的弈棋速度。
与此同时,五方凉亭的亭口之外,小镇东街上有一个红色斗篷的少女缓缓从镇东侧往西而来,路过那位陆姓说书匠的书摊时她还特意从主街南侧走到了北侧的书摊前停下脚步。
说书匠大概是终于做成了最近几天来的第一笔开张生意,有些高兴,可能又有些辛酸,面色也有些古怪,拱手笑着朝那已经转身的少女致谢,还请人家读书满意的话下次再来。
……
少女顺着说书匠的指点看了眼那店门大开却空无一人的书铺,随后朝他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要进门的打算,而是反手随意从面前桌上码放的书本中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付了钱之后就那么随意提在手中,缓缓转身离开。
少年站在门口目送少女缓缓走远,他莫名其妙摇了摇头,随后转身锁上院门,紧一紧身上单薄的旧衣裳,提起斜靠在门口的扁担出镇进山。
说着,他手中折扇轻轻推动石桌上摆放的那盘象棋中的某颗棋子换了个位置。
少女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视线从桌上码放的书籍中间一一扫过,在那本摊放的《天工制略上微微停顿,翻开那一页上正讲到:“宋子曰,首山之采,肇自帝始,源流远矣哉……”
儒士轻轻点了点头,但没有出声。
至此,乡民就更加笃定地认为这肯定是那位坐在蛰龙背山顶上的龙王老爷生气降罪了!
当然也就更没有人再敢去那云层里头瞧一瞧,更是连提一嘴的勇气都不再有!
镇中五方亭往北的主街道出了镇子打头有一座望不到对岸的大湖名叫玄女湖,据说是古时候天上玄女种荷的地方。
心分二用,心猿意马,少年很快就额头见了汗,气息粗重,狼狈不堪,但他依旧咬牙坚持,力求棋局不落下风,而之前回答先生的问题已经顺流而下说到了他对之前见过的几家外乡仙门各自的印象和猜测。
带大少年到十岁的那两个老人现如今就都埋在蛰龙背的山脚下,与另一侧的官道一山相隔。
随后,中年儒士继续领着学生前行,最终停在了路口中间的那座五方亭前。
他尽量地想要说得委婉一些,所以到后面就显得有些磕巴。
少年闻言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随后还是止不住某些好奇心思,又问了一句:“先生,她是哪家的?”
少年很自然地将对面少女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但他莫名觉得这个外乡人不像是个坏人,紧接着又不由在心里暗叹:难怪对面茅草屋里那个邋遢汉子总爱念叨,说是好看的人天生让人讨厌不起来……
少女没有回头,右手很自然地握住挂在同侧腰间佩剑的剑鞘,拇指轻轻抵在剑镗上,左手提着她随意买来的那本书册,缓步往路口中间的五方亭门前闲逛过去。
说到生计,过去的这些年里,少年一个人几乎已经跑遍了盐官镇周围方圆数十里的所有地方,包括那几十口已经半荒废的盐井附近,自然还有周围的山山水水。
这里面包括他们这些最近才来的,也包括那个来了十几年却命途多舛的贫苦少年。
官道绕过这座山崖石就是直通凉州的平坦大道了,据说到了凉州城站在城头往东看,还能瞧见这座金柱崖和更远一些的那座剑山蛰龙背,远远瞧着像极了登天的天梯。
少女突兀停步,蓦然转身!
在五方亭那边松开的右手这一次直接握住挂在腰间的长剑剑柄,毫不犹豫抽剑出鞘,剑柄在手中转了半圈,而寒光凛凛的剑身则是直接在少女身前画出半轮满月,最后剑尖直指那华服少年!
一直跟在富贵少年身侧的老妪则在少女拔剑之前先一步一把抓住少年肩头,随后骤然脚下发力,一老一少两个人在一瞬间前冲数步,随后一起转身看着那个毅然拔剑毫无犹豫的少女。
少女看着对面那个转危为安之后一脸玩味的富贵少年,眼神冰冷:“你说,我要是在这里砍死你,算不算坏了圣人规矩?”
只消片刻,无名巷内,剑气四溢,如有龙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