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有些可惜,轻叹道:“从夫子还年轻的那个年月开始到现在,我儒教文脉传承了过万年,孜孜不倦追求有教无类、天下大同一直到如今,可这门槛却还是如此之高,当真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老人走到小镇少年身前不远处时突兀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同样看着他们的少年后先是笑了笑,然后才用河西方言主动与少年交谈:“敢问小兄弟,此处可是盐官镇?”
侯君臣也不等少年有什么反应,淡淡道:“刚才那位老先生说的话是对的,说一句‘怀璧其罪’你可能听不懂,但打个比方就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你怀里抱着一只嫩羊站在荒郊野地,周围还有一群饿红了眼的野狼,你猜是你先死还是那只羊先被吃?”
——
老人闻言也不睁眼,大大方方靠在墙上,发问的声音柔和舒缓带着某种经年久隔的回忆:“学生们放课了?”
……
直到塾师醒来,那老人才放下手中洒,转过身慢慢走到台阶边重新坐下身来,两人似乎都忘了要作揖见礼问安叙旧的文脉规矩,老人转头看着学塾的大门那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门槛还是高了些。”
这些人前前后后大约近百,少年一贯记性好,看一眼基本就都能记住,但真正让他印象深刻的大概只有那么三四伙人。
老人似乎陷入某种久远回忆之中,身旁的青衫学生就静静陪坐,也不说话。
青衫儒士笑着点了点头,“那个孩子来历有些复杂,背后的一些牵涉分别都代表了什么……暂时还不太明了。”
老人皱着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学生的解释有所舒缓,仍旧不太赞同地看着他。
“不在这九品内的即为不入流,既非不入流也不愿在九品内的……”邋遢汉子话头一顿,睁眼看了眼少年,道:“我不太方便与你明说,总之不会太多,不超过一手。”
柳氏祖辈就是靠着做生意发的家,如今的当家人柳元骧常年都在凉州郡城那边经营自家生意,只留了一对儿女常年在盐官镇陪着柳家的老太爷住在建有柳氏宗祠的老宅里,这是那位柳老太爷亲自发话定下的。
与之并肩跟在老人另一侧的少女则跟那男子刚好是截然相反的走路方式,一身红装,一柄长剑背在身后,剑首连着一对朱红剑穗,这少女长相极美,朱唇点绛,眉黛远山,白玉无瑕,走起路来蹦蹦跳跳,挂在她身后的剑穗就会跟着来回晃动,灵动活泼,相得益彰。
老人有些怔怔,似乎忘记了刚才还在聊赌约的事情。
只是片刻,白发苍苍的老人就重新笑了起来,他回想了一下之后侧头看着身旁的学生笑道:“我在镇口那边看到了一个气息驳杂的少年人,好像能看得出来的因果劫数就不下四五条之多,牵连驳杂,纷繁扰攘,很有意思。”
“所以你如果要防着人家来取你狗命,最好是现在就开始想办法修行,增长实力预备自保的手段,更好的办法是再找一个足够高大且厚重的靠山,否则你就离去见真正的阎王爷的时间不远了。”
有人会主动上来搭话,也有人漠视少年的存在,然后径直从路口经过进入小镇,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少年又点点头。
只是少年有时会暗暗思量,这玩意儿还能叫没什么问题吗?
少年目送少女走远终于不见了身影,再回头时就发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他身边不远处正笑眯眯等着他回神。
大约在少年问完了那个邋遢汉子之后又过了三四天,天天得空就坐在钟下的少年终于看到了许多陆陆续续而来的外乡人,从东边那座蛰龙背山下的官道上绕过来进了他们这座盐官镇。
“红莲祭酒……”老人细细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虽然老夫不怎么关心江湖事,但也偶尔听说过风雪楼排行第三的红莲祭酒性格怪谲,但凡决定了要奔着杀人而来就从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怎么会只是呆了片刻?”
少年定定看着闭眼打瞌睡的汉子欲言又止。
在这当先而入的三个外乡人之后,让他同样有印象的也是一行三人。
贫寒少年莫名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大概跟路边的石头差不多……
少年看了眼老人佝偻的身影,犹豫了一瞬之后主动上前搀扶起老人的胳膊。
侯君臣不知道是有所顾忌还是什么原因,没有明说某几个山门的名姓,一带而过之后他又再次闭上眼,话题也重新说回了风雪楼。
老人笑了笑,大手一挥道:“这有何妨?我可以一并说项,让那教书先生把你的饭也一并管了。”
少年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那请他们杀人需要什么条件?”少年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到了学塾大门外,少年抬头看了眼那座质地不太奢华但门槛却有些高的乡塾正门,很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也小心放开了老人的手臂。
老人拂须笑着点了点头,“那小兄弟可愿听老夫一句劝?”
中年儒士再睁眼时,那个老人已不在身侧,而是提着一直小巧的水壶洒在院中篱笆围成的园边帮那些刚刚开始发芽的草草们浇着水。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那个人明明是受人委托才来杀人的,然后随随便便就走人了?
少年从没有听过见过谁家做买卖能如此随意的,是不是能说明要他命的人至少没有比风雪楼强?
邋遢汉子侯君臣听见少年的问题微微顿了顿,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复又闭上了眼睛,继续嘟囔:“风雪楼不收钱,他们的每一任楼主继任之后都会随机往江湖上放出去数量不等的一批信物,想请风雪楼办事就得拿着这些信物其中的至少一件才能登门,至于这个事情最终办还是不办,还得看风雪楼的心情。”
老人还是闭着眼点了点头,静静享受着和暖的日光,人老了身上就容易缺阳气,总是爱晒一晒太阳找些热气回来,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天下九洲疆域何止千万里,修行中人更是不计其数,可没听过盐官镇的屈指可数,因为那些一代代由此出走的少年们中间有人如今已经成长为了道门的一方天君,也有人成了江湖一脉的宗主,还有人力压一洲之地数百上千年……豪杰无穷,英才无算,但那铜钟就是从未对其中任何一人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同。
时近正午,有一个上了年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在小镇东口那边与一个少年问了路,然后又被少年扶着慢慢悠悠穿街过巷拐入乡塾所在的桃李街。
几乎下一刻,少年就听见了一声重物砸在床板上的巨响声,他咧了咧嘴,这老光棍怎么就不怕他一下把这摇摇欲坠的茅屋给震塌了?
后来的几天,听劝少年楚元宵每天一得空就会坐在镇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有人经过就看看人,没人经过就抬起头研究研究那口常年挂在树杈上的大铜钟。
站在门槛外有些局促的少年听见老人的话,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看了眼老人家,但仅仅一瞬间眼中的光芒就又很快熄灭了下去,他再次挠了挠后脑勺,咧嘴一笑朝老人致谢道:“谢谢老人家的好意,但我家里比较穷,不用交学费也还是读不起书,得先想办法吃饱肚子。”
老人似乎是能看出来少年的某些思虑,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准备听完少年指路就往学塾那边去了。
不凑巧,今天倒是遇上一个,这个变故……出人意料,喜忧参半。
十多年前这个读书人也是路过小镇东口外的那座蛰龙背山脚下进入的小镇,恰巧遇上当年那位前任老塾师与盐官署那边告老请辞卸去了塾师的职位,所以这位新来的儒士崔觉就成了新一任的乡塾先生。
草堂春睡日迟迟,高枕黄昏蝴蝶飞。
少年有些莫名。
听见这话,少年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那汉子则是面无表情又跟了一句让他更加惊愕的话:“还有,就算是说之前提过的那伙人要你命只会在暗处行事,但是你这些天目送进镇的这些外乡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有人觊觎你手里那把刀的话,绝对有可能让你眨眼死在当场!”
少年在一瞬间面色有些紧绷,他蓦然想到了老酒鬼还在世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擦一擦的那把直刃长刀,但是从老酒鬼开始到后来少年自己当家,他们都从未将那把从规制上讲属于军中利器的兵刃拿出家门示过人。
老人在这句话之后几乎瞬间从呆滞中醒神,双眸都开始有些微微睁大,毫不犹豫否认道:“这不可能!”
少年在一瞬间犹如看到了一朵绽放的桃,晃了晃神后微红了脸。
那姑娘也不计较,用不太熟练的方言说了声“谢谢”之后转身离开。
十多年间,这个读书人一直很少离开乡塾,多数时候不是在学堂里头给少年们讲书,就是坐在乡塾后院的那座凉亭下观棋打谱,读书治学,安安静静,恬恬淡淡,兢兢业业。
老人饶是阅历非凡也有些回不过来神,过去的数千年间,他们脚下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镇其实已经走出去了太多太多的人物,只是因为每六十年改换一次天机,留在这里的除了个别的几个人之外几乎没有人记得曾有人离开此地去往外乡,所以这里才能一直如此的平静。
再之后是个一身白衣白靴、大红色斗篷罩身的年轻少女,同样生的很好看,那一身色彩浓重的红装斗篷丝毫不曾盖过少女娇美的容貌,反倒是相得益彰,人比娇。
中年儒士闻言有些无奈地侧头看着自家先生,笑道:“老师,能一眼看到底还如何称为赌局?谁都左右不了的乱局得出来的结果岂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
第三家陈氏据说是个什么书香门第,大概意思就是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如今位于小镇东北一块靠中心位置的那座乡塾就在陈家大宅的隔壁。
这位一身青衫的中年塾师姓崔,是小镇上公认学问最高的读书人,连乡塾隔壁号称诗书传家的大姓陈氏也没有人对这个说法有任何异议。
在这样漫长到几乎无尽的岁月之中,小镇东口的那口大铜钟就一直挂在那里,看着一批批的小镇少年们走出这里去到外面搅动风雷,但它从没有过任何特别的反应。
中年读书人悄悄侧头看了眼先生,见他还未回神忍不住唇角勾了勾,然后语气淡淡放出了另一个更加显眼的消息:“镇东口的那口铜钟最近几年有些异动。”
当然,几乎所有进入小镇的外乡人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到镇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还有那口陈年大钟和钟下少年。
少女打听的李氏则是官员之后,盐官镇中心位置离五方亭不远的那座盐官署里从古到今每一任盐官都是李家人,跟世袭的一样从没有改过旁姓。
等到楚元宵刚回到小镇东口的老槐树下,对面茅屋里那个邋遢汉子就探出了头,他先是看了看小镇乡塾的方向,然后将少年叫到跟前,问道:“送到了?”
老人破天荒有些急躁,“那少年牵扯因果如此之多,你们的赌局又恰恰事关九洲文脉万年传承,你当真要如此冒险?万一中途夭折,我文教道统岂不危险?”
侯君臣看着少年的表情,揶揄道:“没跟人家讨个报酬?比如让你去乡塾读书识字什么的?”
为首的那位中年美妇人妆容精细、锦衣华服,看着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夫人,走在她旁边的少年同样一身富贵,看面相应该是跟贫寒少年差不多大的年纪,这一大一小两人该是一对母子,似乎正在交谈什么事情。
从官道那一侧路过少年身前时,那个富贵少年轻描淡写看了眼贫寒少年,眼神淡漠,既没有高看也没有低看。
老人家缓缓回过身来,看着少年躬身行礼也并未阻拦,待他直起身来后才笑道:“小兄弟不在学塾读书吗?老夫与这乡塾的先生有些关系,你若愿意的话,老夫可以替你说项一二让你来这里读书。”
少年从树下起身走到路对面,趁着那迷迷瞪瞪的邋遢汉子还没来得及再次睡着,他站在椅子边上赶紧问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风雪楼是什么地方?”
少年点了点头,准备像之前跟那个少女解释的办法一样给老人指路,不料老人微微摆了摆手,说了个“不急。”
一贯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来的懒汉着实从未这么早起来过,困倦的要命,隐约听到了少年的问题后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一个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一些,什么人都能杀一杀的江湖势力,不算仙家门派也不是豪阀大族,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惹他们。”
乡塾之中,草木繁盛,曲径通幽,老人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学堂之外。
少年七岁到十岁的那三年间天天晚上跟着老梁头去走街串巷打更,闲着没事的时候那个老人就会一边提着灯笼往前走一边给少年讲一些小镇上的奇闻轶事。
老人回头看着少年笑了笑道:“小兄弟不准备扶着老夫进去?这门槛看着有些为难老人家啊。”
“风雪楼的信物,在外面的江湖上属于是一物难求!想要你命的人既然能请动风雪楼就已经很能说明那伙人本事绝不会太低!另外虽然昨晚来的那位说了,委托给他们差事的人已经当场自杀了,但我估摸着他们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幕后事的,而且看样子下这个委托的人应该实力不弱,即便不会比风雪楼强也不会差太多……实际究竟孰高孰低,尚在两可!”
少年知道少女听不太懂他的方言,于是就只能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手比划着告诉她,从小镇东口进去往西走到第二个路口,再左转往南走到第二个路口就能瞧见李家那座高大的大院宅门。
蹲在对面的少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有料到自己只是蹲在这儿,那个汉子待在屋里连门都没开就能知道的清楚,这个手段……
少女微微皱眉,沉默片刻之后再次开口时就换成了有些拗口不太熟练的河西方言。
少女经过小镇少年身前时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一瞬后就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昏昏欲睡的侯君臣久久听不见少年问出第三个问题,破天荒睁眼看了眼少年,皱了皱眉之后淡淡道:“天下势力,包括山下江湖和山上仙门,几乎所有有些本事的势力都包括在内,按照本事大小共分九品,一个品阶之内又分上下二层,类似于朝堂官制中的正一品与从一品之分。九洲之内除了一个超品的临渊学宫不在九品之内又掌管阶品晋升外,三教是仅有的三个一品,再往下二品到九品各有位分,你眼前的这个风雪楼位在三品上,但江湖上有个私底下广为流传的说法认为那个古古怪怪的神秘木楼其实有进入二品的能耐本事,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一直没有向临渊学宫那边提过要升阶品的意思。”
说着他又朝老人躬了躬身,随后告辞一声就赶忙跑开了,看起来像是深怕老人再说出什么让他还不起人情的建议。
嘭地一声,侯君臣说完就直接甩上了茅屋门。
中年儒士话音刚落,就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己那个板板正正修身养性很多年的先生好像突兀回到了某个很久远的过去……
只见老人毫不犹豫挠了挠自己那原本打理得精致仔细的一头银发,自暴自弃一般嚷嚷道:“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话音还没落,他又突然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学生,笑眯眯如同一头老狐狸一般笑着说出了一句让自诩养气功夫到家的中年儒士都狠狠抽了抽眼角的话:“小崔,你还没收徒吧?要不然先生再给你找个小师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