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荣耀的圣父、光辉的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圣西斯廷一世冕下命令,前来邀请阁下参与大法庭就翡冷翠大疫病一案的开庭审理。”
无数的人不安又喜悦地踏上了那辆简朴的马车,当然,也有几个人是瘫软着身体被半扛半拖上马车的。
当马车行进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时,教皇宫钟楼上那座翡冷翠最大的铜钟轰然鸣响,治安队成员们摇晃着小小的手钟,穿越大街小巷,将大法庭即将开庭的消息传播到每一个角落,如同当年教皇加冕的盛典一般,无数的人群开始涌上街头,但不同的是,多数人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
翡冷翠的大法庭建造在圣荆棘大教堂一侧,这个掌管着律法和正义的机构尽管拥有着名义上的最高审判权,但在翡冷翠一向得不到多大重视,因为神权在这里超越一切,哪怕是俗世的律法,也要为了神的光辉而让步。
所以当众人知道教皇决心将疫病一案放在大法庭审理时,不少人心里都产生了疑惑。
莱斯赫特率领着圣殿骑士团的成员护卫着教皇的马车前往大法庭,在模仿古罗马样式的庄严建筑前已经汇聚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大多数衣衫褴褛,神情压抑而阴沉,盯着过往的马车,好像要穿透车子的板壁看见里面的贵族。
唯独在望见属于教皇的金色车驾时,他们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神采,举起手向着它欢呼起来。
马车没有在人群前停留,而是顺着车道驶入了铁门,最后在大理石台阶前停下,莱斯赫特翻身下马,抬起手搀扶年轻的教皇下车,那双手一贴上他的掌心,骑士心里就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好冷,冕下的身体有什么疾病吗?
教皇走下马车,单手压在骑士的小臂上,跟着骑士的力道前进,在绕过特意用天鹅绒幕布围起来提供给教皇行走的过道时,他听见骑士轻声问:“冕下,为什么要将审判地点放在大法庭呢?”
拉斐尔目不斜视地走着,墙壁上经年累月被油灯熏出来的阴影用天鹅绒幕布遮盖,汽灯煌煌照着这条昂贵的道路,被布料上压的金丝线折射出微弱的光,他们身后远远地坠着执事们。
“您是好奇,为什么我不动用属于教皇的裁决权?”拉斐尔说。
莱斯赫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是的,作为翡冷翠的教皇……”
“作为教皇,我应该时时刻刻将神的人间代言人身份放在第一位,以神的身份进行审判、仲裁。”拉斐尔说出了莱斯赫特想要表达的意思。
正直含蓄的骑士愣了一下,感觉到了冕下的心情似乎有点糟糕,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长久以来遵从骑士守则教会他的宽容和温柔还是让他本能地道歉:“很抱歉我的问话冒犯了您。”
“不,你没有冒犯我,”拉斐尔的心情看起来更糟糕了,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压,像一只坏脾气的漂亮长毛猫,对于从来需要微笑示人的教皇来说,这点表情变化已经代表了他的心情恶劣程度,“我只是想,如果连您都这样认为,那么翡冷翠大概都是同样的想法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希望他们接受的审判,是来自那些真正在灾难中遭遇了毁灭性伤害的人们的,法律代表人民的意志,他们必须知道,他们之所以被审判,是因为他们犯下了需要忏悔的罪行,而不是因为神宣判他们有罪。”
莱斯赫特愣了一下。
虔诚地侍奉神的圣殿骑士团团长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人民的意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词汇。
就像是古罗马时期在经院里高声谈论思想的哲学家们,他们开启了人类文明最早的萌芽,他们谈论君主、人民的关系,谈论历史、艺术的道路,他们创造了“人民的意志”和“神权”之类的词汇,给它们下定义,最终让这些富有内涵的东西传到了这个时代。
莱斯赫特当然读过那些晦涩的著作,他很清楚拉斐尔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感到了一种从灵魂深处撞击升起的愕然,混杂着陌生的疑惑、探究与警惕。
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大法庭内部是宽阔的圆形空地,四周仿照着古罗马斗兽场的格局层层架设座椅,让每一位贵客都能将审判席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在所有人之上,必然会为最尊贵者增设一个专门的位置,现在的审判庭里热闹得仿佛五月节的集市,达官贵人们和他们最为鄙夷的下等人一样高声说话交谈,或是隔着维持秩序的护卫们打着手势。
握着司法的天平和象征公平的法槌的法官们从侧门鱼贯而入,他们都穿着宽大的黑色袍子,戴着银色的假发,胸前别着象征翡冷翠的金色圣徽,长久以来被排斥在翡冷翠审判体系外的他们脸上泛着喜悦的红光,连佝偻的腰都得意万分地挺直了,神气活现地走上审判席,环顾着四周。
这些浸淫在翡冷翠权力场且多年来待在边缘地带的人们很清楚,这一场审判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审判,或许还意味着教皇麾下各个机构权力的重新分配,司法在神权的荆棘杖下将再度拥有一点地位,这对单一权力体系的翡冷翠来说是不啻于风暴席卷的大变化。
更不用说,这场审判所涉及的范围之广、罪犯身份之高、受害人人数之多——这将是载入史册的一场历史审判。
几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穿着法庭制服的执达吏站在门口大声喊道:“先生们、女士们,马上就要开庭啦,请大家保持安静!”
喧闹的会场渐渐静下来,人们各自找到位置挤挤挨挨地坐下,伸长脖子注视着法庭中央。
侧门打开了,一行十二人走进法庭,他们是由教皇任意抽选出的翡冷翠十二位长居公民,由他们组成的公民陪审团将有权力对法庭的任何程序进行质疑,并对最后的宣判结果做出肯定或否定。
他们中的多数人衣衫破旧,形容憔悴,显然出身于下城区,在执达吏的带领下,他们沉默而麻木地坐到了陪审团席位上,像是一群坚固无声的雕塑。
“怎么这么多下城区的贫民……”观众席上有人嘀咕道。
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另一边的侧门再次打开,“圣西斯廷一世驾临!”执达吏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厅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人们的衣服摩擦着,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注视着打开的侧门。
金发碧眼的骑士首先出现在门口,环顾大厅一圈后,他侧过身微微弯腰,年轻俊美的教皇如期而至,他还是披着浅金色的祭披,雪白的长袍拖曳在大理石地面上,长发束在脑后,头上戴着一顶简洁的环形冠冕。
人们纷纷向教皇弯腰行礼,女士的大裙摆划过地面,男士的袖子与衣服摩擦,发出沙沙如春蚕的声音。
教皇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礼仪,而后向他们颔首示意,在人们的注目礼中,穿过人群,走到专门为他设置的座位上坐下,半卷帷幕在他面前落下,遮挡住下方人看向他的视线,而后人们相继落座。
翡冷翠大法官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一卷长长的羊皮纸,再度向教皇弯腰行礼,而后开始念那些冗长的开场白。
而在大法官念这些枯燥的语句时,大法庭的大门封闭,门前广场上已经站满了翘首以盼希望听见一些只言片语的人。
几名治安队队员扛着巨大的木头走过来,开始拎着锤子敲敲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