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疼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厉害了,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还嘴硬?”
“那你也会疼。”
米兰这回抬眼注视了他:“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样的。可是我已经挨够打了,我再也不要挨打了!”
“我又不怕受伤。”
沈之恒疑惑的看着她,显然是没听明白。
米兰答道:“我以为她打伤了你。”
于是米兰又说道:“你就是我。”
沈之恒将米兰打量了一通,然后低头看了看手帕,手帕上有新鲜的鼻血,于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了住:“你哪来那么大的脾气,竟然先动手打人?”
她认为自己这回算是解释得很清楚了,然而沈之恒皱着眉头看她,依旧是一脸的困惑。他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意,至少,他知道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先前又盲又弱的时候,她都要救自己,何况现在她今非昔比。
沈之恒单手攥着手帕,堵着一侧鼻孔。目送那二人走远之后,他回头去看米兰。米兰那满头长发乱得无法无天,面孔还算洁净,只是脖子和手臂上鲜红的肿起了几道,是被金静雪挠去了几条皮肉。
很奇怪,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激起一个小女孩的保护欲。
司徒威廉狠瞪了沈之恒一眼,然后护送金静雪转身走了。
“走吧。”他不再追问了,怕越问越乱。
金静雪这回点了头。
米兰跟上了他,两人往路口走,想坐洋车回家。走到半路,他望着前方问道:“你的伤疼不疼?”
“那……那我送你回家?”
“我不怕疼。”
金静雪冷笑了一声:“真看出你是个医生了,就只惦记着送我去医院。不过不必,我并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人,我和男子汉一样,也是愿打服输。你也请放心,他家的侄女还不至于打出我的内伤来。”
随即她扭头去看沈之恒:“女孩子打架,是不是不好?”
司徒威廉这时上前一步,低声说道:“静雪,我送你去医院吧。”
“当然不好。”
她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挨这种暴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过现在既然是占不到便宜,那她就决定先回家去,一边缓过这一口气,一边继续想办法寻找厉英良。等把厉英良救出来了,她再回头找沈之恒报仇——沈之恒活不了,他的狗侄女也别想逃!
“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她对着沈之恒粲然一笑,嘴唇还有干涸的血迹:“打架其实挺好玩。”
话到这里,他说完了。金静雪等着他叫米兰过来向自己赔礼道歉,然而等了又等,沈之恒只是无语,这就让金静雪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只不过是在说几句不值钱的漂亮话罢了。
“胡说八道。”
四人上了大街,沈之恒这时已经彻底恢复了理智,便向着金静雪说道:“金二小姐,我确实不知道厉英良的下落,你实在是误会了我。现在我替我的侄女向你道歉,医药费我也会派人送到府上去,还请金二小姐原谅她是个小孩子,下手没有轻重。”
说完这话,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他这些天一直饮食不足,方才又挨了顿好打,失血甚多,所以此刻就耳鸣头晕起来。这让他有点恐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神,又变成个什么凶残的怪物,再把路口那群车夫嚼嚼吃了。
捕头将这四人从捕房里释放了出去。
沈之恒和米兰相伴回家,姑且不提,只说司徒威廉奔波一天,好容易在晚上找到了金静雪,正想和她共进晚餐,孰料晚餐尚未入口,两人先一起品尝了一顿拳脚。
捕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这四位还知道要脸,他们既然还肯要脸,那自己也就省事了。
他饿着肚子,手足无措的送金静雪回了家,金静雪冷着一张花红柳绿的凄惨面孔,也不许他进门,独自一人进了公馆。金公馆的仆人们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门,必定会有一整夜的吃喝玩乐,少说也得凌晨回家,故而熄了灯火,各自早早的上床睡觉,只在客厅留了一盏电灯。
金静雪瞥了捕头一眼,嫌他级别太低,懒怠理他,米兰垂着头,也不言语,唯有司徒威廉还知道顺着沈之恒的话往下讲:“是,我们不打了。”
仆人们一偷懒,倒是正合了金静雪的意。她蹑手蹑脚的上楼往卧室走,想要自己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现在她冷静下来了,也自悔方才太莽撞,不但和个丫头片子打架,大大的失了身份,还和沈之恒闹翻了,失去了谈判的机会。
沈之恒向着捕头说道:“其实并没有大事,不过是一点小误会,只因为我当时喝了酒,有点醉,这几个小的又都是年轻气盛,所以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如今我的酒醒了,他们也冷静下来了,无需捕头劝诫,我们自己心里都羞愧得很。”
可是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这些天可把她煎熬坏了,她早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要发泄了。
捕头最怕的是这几个人不给自己面子,会在捕房里继续大闹,自己若是关了他们,会得罪人;不关,又不像话。如今他听沈之恒语气和蔼,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一颗心立刻放下了大半,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但不知你们几位究竟是闹了什么大矛盾?若是需要调节,那本捕头可以做这个调人。”
摸着黑进了卧室,她先关闭了房门,然后伸手去摸电灯开关。指尖触碰到了开关按钮,她拨动下去,忽听卧室深处有人开了口:“二小姐。”
司徒威廉也开了腔:“捕头教训得是。”
这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粗糙,像是吞过了碎玻璃碴子的烟枪喉咙,与此同时,“哒”的一声轻响,开关动了,房中吊灯大放光明,将房中情景照了个透彻。
捕头此言不虚,沈先生满头是血,金小姐鼻青脸肿,侄女与跟班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人的颜面,所受损伤着实不小。沈之恒从裤兜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对着捕头一点头:“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金静雪呆在原地,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捕头五分逮捕、五分恭请的把这四个人带回了捕房。请他们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对坐了,捕头自己坐在首席搓手:“啊,这个,沈先生,金小姐,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谈,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扰乱了公共秩序姑且不论,单是对于你们的颜面,也很有损伤呀!”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挂着丝丝缕缕的布条子,布条子下面肉隐肉现,掩盖的倒也是一具人类裸体,顺着这一堆布条子往上看,是一张紫里蒿青的骷髅面孔。
报警之人是番菜馆的经理,而在巡捕到来之时,这条街都堵瓷实了,还有什么热闹赛得过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斗?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也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侄女的洋装短裙翻卷上去,露出了里面的丝绸短裤,跟班满头卷发也爆炸开来,脑袋好似一颗大爆米花。华人捕头看着大爆米花,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场混战里头有洋人呢。
要不是金静雪现在足够冷静,那非扯起喉咙尖叫不可。倒吸了一口冷气噎在胸中,她捂着心口,颤悠悠的发出了声音:“良哥哥?”
二十分钟之后,一队巡捕赶到。
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着她,直到她开口说话了,他才确定了面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猪头真是金静雪。
他挺身再起,怒发冲冠,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金静雪一时忘了自己这副变了形的容貌,向前直扑到了厉英良面前,含着眼泪上下观瞧,就见他像个资深的疯子似的,布条子的前身乃是衬衫长裤,也不知道他怎么撕的,成了又细又碎的布条子,简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面孔,也遍布了乱糟糟的抓痕,两只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红的,深深的陷在眼窝里,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伤。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颠了个个儿,再下一秒,他原地起飞,正是被沈之恒举起来扔到了大街当中,差一点就被过路汽车碾成了饼。一挺身爬了起来,未等他反扑,沈之恒已至,一脚又把他踹趴下了。
金静雪看着他,简直怀疑他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这时她也顾不上拿乔了,一把抓住厉英良的手,泪如雨下:“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可急死我了!”
与此同时,司徒威廉认为自己已经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样搬开了沈之恒,便转身要去分开米兰和金静雪。现在他更爱金静雪了,因为金静雪越斗越勇,竟然和米兰打了个不分上下,堪称是一位女中豪杰。可未等他揪住米兰,脑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暴喝:“反了你了!”
厉英良木然的直视了她,半晌过后,才嘶嘶的问道:“你怎么也变成了这副样子?”
沈之恒几乎呆住了——他万没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
“你别管我,我没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去医院?”
沈之恒身后就是那番菜馆的砖墙,在后背靠墙之后,一只苍白大手罩住他的面孔,又抓了他的脑袋也向后一撞。撞击声是如此的沉闷,远比不上米兰那记耳光石破天惊,然而红砖墙壁上簌簌掉下了砖屑,如果这是凡人的脑壳,那么后脑勺现在应该已经碎了。
厉英良摇了摇头:“我不饿,只是渴。”
沈之恒这样的人,给他一拳一掌都是无用的,和挠他痒痒差不多,于是司徒威廉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向后一搡。
“那我让人送茶上来。”
忽然察觉到了面前的疾风,她怔怔的抬头,动作却远远快过思想,细长手臂伸出去,她一把抓住了金静雪的卷发。沈之恒见了她这干脆利落的动作,以为她还要打,慌忙上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又不敢使劲攥,她那胳膊太细了,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再攥断了她的嫩骨头。而司徒威廉在后头看得清楚,见他劝架劝得这样轻描淡写,分明是要纵容米兰继续撒野,登时也急了。
厉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墙壁上的浴室门:“不必,我喝过自来水了。”
米兰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把子吓人的好力气,她原来是没有的!
金静雪彻底忘了自己那一身伤痛,目光转向厉英良抬起的那只手,她惊呼了一声,把那只手捧了住:“你这又是怎么了?谁给你上了刑?”
金静雪不愧为将门之后,有血战到底的勇气,她让米兰抽得脖子都歪了,然而毫无怯意,一把推开司徒威廉,她骂了一句“废物”,然后含着满口的鲜血,又扑向了米兰。
厉英良迟钝的转动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肮脏的爪子,然而并不尖利,因为大部分指甲都已脱落,没脱落的,也碎裂了。
好家伙,小爆竹似的,仿佛米兰是一掌拍出了个雷。金静雪应声斜飞出了一米多远,落地之后才哭叫出声。司徒威廉也愣了,后知后觉的赶过去扶起了金静雪,见她半边脸上已经浮凸出了隐隐的五指红印,连忙问道:“达令,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医院?”
这很正常,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两只手硬扒硬挖,逃出来的。
沈之恒有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响亮的巴掌了。
“我被人绑架了。”他哑着嗓子说道:“沈之恒。”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从黑暗处向前一钻,自下而上钻到了沈之恒胸前,扬手对着金静雪就是一记耳光。
金静雪咬牙切齿,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沈之恒万没想到这等千金大小姐竟会在街上打人,想要躲闪,为时已晚,愣怔怔的挨了一下子,偏那皮包坚硬,一个尖角正中了他的眼睛,他当即抬手捂眼低下了头。而金静雪自知暴露了泼妇嘴脸,名媛形象已经毁于一旦,索性不图声誉,只要痛快,举起皮包接二连三砸向了沈之恒的脑袋。沈之恒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然而被绅士身份束缚着,无论如何不能还手。单手捂着眼睛,他想要顶着攻势强行突围,司徒威廉意意思思的伸了手,也想要阻拦金静雪,可是又不大敢——他真是太爱她了,爱到深处,不由得就转成了怕。
金静雪想把厉英良收拾出个人样来,可她向来没伺候过任何人,对着这么一小堆褴褛肮脏的厉英良,她不知从何下手。
对待朋友,她总是那么的活泼开朗,可对待敌人,她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抡起手里的小漆皮包,她一皮包砸向了沈之恒的脸。
厉英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单是失魂落魄的发呆,一边发呆,一边下意识的往后挪,最后就挪到了墙角落里去。金静雪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种又麻木又可怜的模样,而他既是可怜了,她无依无靠,就不能不坚强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