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哪儿了?生孩子?哦,对,是讲到我们的关系了。我妈说,沈家没死的人,都是她留给我的。她大概没想到,沈家的人会这么脆弱,竟然就只活下了你一个。不过你很好,一个顶十个,我有你一个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这让司徒威廉有些惊讶。茫然的望着沈之恒,他还是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大哥你别这样,我也是有苦衷的,我一是感觉这样有点儿好玩,二是……我怕你恨我妈和我,所以一直没敢说实话,万一你找我是报仇呢?我喜欢你,只想和你做兄弟,做不成兄弟做朋友也好,反正不想和你结仇……”
“她把我留给你,做什么?”
他对着司徒威廉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这次你想拦我报仇,你还会继续瞒着我,继续看着我四处找你,是不是?”
“做我的——”
沈之恒紧盯着他:“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不止三年,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找你,我为了找你四处奔波——你全知道,但你不说,你瞒着我。”
司徒威廉顿了顿,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并且向沈之恒补了个微笑:“我若说你是她留给我的奴仆,你一定又要生气了。不过我从来也没把你当奴仆看待过,现在是文明时代了,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奴役谁,是不是?这个道理我懂,我读过大学的。”
司徒威廉抬手抓了抓卷毛:“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这人是好是坏,就想要先考察考察你,结果一考察……就忘了日子了……不过我心里早就认你是我大哥了。”说到这里,他对着沈之恒又是一乐:“这三年来,你对我最好。”
沈之恒忍无可忍的冷笑了:“你们母子是从哪里得来的自信,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做你的奴仆?”
在他嗤嗤的笑声中,沈之恒说了话:“为什么骗我?”
司徒威廉显出了几分呆相,像是被沈之恒问傻了:“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有求于我呀!”
虽然他知道沈之恒是要和自己“算总账”的,可他确实是挺高兴,他也计划过何时向沈之恒袒露身份,计划来计划去,总是没计划出个准日子,如今真相大白,倒是省了他的事。三年的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这位大哥是相当的满意,大哥又有身份又有钱,够资格做他的大哥。
“我有什么有求于你的?这些年来,难道不是你一直依附于我?”
沈之恒穿了一身暗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司徒威廉没有起身,隔着写字台向他嗤嗤笑:“沈兄,往后我改口叫你大哥吧?我们今天兄弟相认,你高不高兴?”
司徒威廉“扑哧”一声笑了:“是吗?”
然而房门一开,走到他眼前的人是沈之恒。
他歪着脑袋,笑眯眯的又逼问了一句:“是吗?”
除了钱,还有什么是能让他生出长情的呢?啊,还有一位佳人,他单恋她很久了,现在那爱情之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她就是美丽的金二小姐。一想到金二小姐那动人的一颦一笑,他的脸上就也浮出了笑意,仿佛她就坐在他眼前似的。
沈之恒感觉他这一笑一问之间,藏着一种天真的险恶,简直要令人招架不住。表面上看,当然是司徒威廉依附于他,他是如此的有财富有地位,而司徒威廉只是个没前途没志气的小医生。
一切都是挺有趣,一切又都是“不过如此”,人家都有个痴迷的爱好,他没有,他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倒是一直都挺爱钱,总伸个手向沈之恒要,但其实他对钱也不是很热衷,到手就花,从不积攒,花没了再要,要不到就憋着。
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的。
书房位于楼下走廊的尽头,若是天晴日暖的时候开了窗子,外面有花有树,情调大概会很不错。司徒威廉双手插进裤兜里,在那整面墙的大书架前看了看,没找到什么有趣的书籍,便走到写字台后,在那黑色皮质的沙发椅上坐下来颠了颠,感觉挺舒服,然而也不过如此。
沈之恒,出于某种自保的本能,只把思想停留在了这一层表面上,不肯再往深入里想,宁愿让司徒威廉自己说出真相。而司徒威廉一边审视着他的神情,一边轻声开了口:“我们是血统越纯粹越好,我的父亲是人类,血统已经算不得纯粹,可和你相比,我还是有优势。比如我的寿命更长,力量更强,尤其是,我完整而健全,永远不会失控。当你失控时,我还可以控制你,救你。”
司徒威廉沐浴了一番,自己找了一身衬衫长裤穿了上,然后走去了书房。
沈之恒猛然回想起了横山公馆的地牢——是的,他确实曾经失控过,失控的他类似魔鬼,可以不动思想和感情,甚至也不分敌友,一味的只想要杀。
然后他也迈步上楼,楼上还有一间浴室。他这体面惯了的人,此刻闻着身上的臭气,也觉得不可忍受。
“大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在人间找个优秀的人类合作,我给你力量,让你长生,你负责供养我,保护我。我们互惠互利,合作愉快,不好吗?”
原来他只以为这小子是没心没肺。
“我现在不想同你合作了,可以终止关系吗?”
司徒威廉熟悉浴室的方位,这时就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沈之恒扭头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是真的欠缺人性。
司徒威廉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忍俊不禁似的,摇头笑了:“不行的,你无法恢复人类的身体了,要么就是这样活下去,要么就是自杀,可凭你的身体状况,你未必能够自杀成功呀!”
“去吧,”他开了口:“然后到书房等我。”
“那我就一个人这样活下去好了,未必非要和你合作。”
沈之恒承认司徒威廉这话有理,自己确实是应该洗漱一番,否则以着这副狼狈面貌,会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司徒威廉谈判。
“还是不行的呀,你的状况一直在恶化,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能吃点水果什么的,可是现在,你连一杯淡茶都喝不下了。厉英良说你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大开杀戒,杀了好多人,我想以你的头脑,就算真被日本人逼急了,也不该这么没头没脑的乱杀一气,所以杀人的时候,你其实是昏了头、没知觉的吧?我妈告诉过我,说你这种人,叫做转变者,你们只能以鲜血维生,而且年纪越大,力量越强,越容易失控。如果没有我管你,你迟早有一天会发疯,兴许还会冲到大街上咬人吸血呢。到时候警察出动了,新闻记者也来了,要把你抓起来,还要给你拍照片。别人在旁边看着,就得问这不是沈先生吗?怎么变成怪物啦?你说你有多没面子?往后还怎么见人?”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得我渴死了,你家里有没有汽水?”
沈之恒这算是以静制动,所以两人对峙了片刻之后,最后还是司徒威廉笑不动了,败下阵来:“干嘛?要跟我算总账啦?我不怕算,反正我对你没有坏心眼。但是在算总账之前,我建议你我都洗个澡,要不然互相熏着,没法说话。”
沈之恒直勾勾的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司徒威廉笑,他不笑,黑压压的眉毛下,他的眼中只有一点冷光。
司徒威廉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汽水,于是又回到了沈之恒身边:“大哥,别生我的气了,我为了你被厉英良抓去当了好几天人质,还中了三枪,我也没记恨你呀。我知道,你的脑子还转不过这个弯来,所以方才要和我一刀两断,要撵我走。行,我可以走,留下你一个人冷静冷静。可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现在又不敢回天津,出了门岂不是要饿死?”他向着沈之恒一伸手:“我知道你在这儿也有钱,你给我五百块,我出去住饭店,保证不来碍你的眼。”
思想一触到司徒威廉,就像指尖触到了火一样,他一哆嗦,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烫了一下。慢慢的转身的面对了司徒威廉,他看着面前这个狼狈的青年,青年面无血色,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满头卷毛油腻腻的贴在头皮上,神情倒是云淡风轻,见他望过来,便向他眯眯的笑。
沈之恒还是纹丝不动,司徒威廉等了一会儿,等不及了,隔着长袍摸他的裤兜:“现钞有没有?开支票也行的,我早上去银行兑款子也来得及。”
然而此刻环顾着四周,他忽然有了陌生恍惚之感,仿佛自己又坠入了梦中。地牢、屠戮、雨夜、追杀……种种画面在他眼前轮换着闪烁,他不知道自己的太平荣华是否还能继续下去,他只知道米兰在医院里只剩了一丝两气,还知道了司徒威廉……
沈之恒一把攥住他的手,甩了开。
房子是座二层的小洋楼,房屋是新的,平时门窗紧闭,里头没有灰尘也没有人气。沈之恒进门之后,先开了灯,灯是豪华的水晶大吊灯,光芒四射,照耀得处处流光溢彩,正是一派冷冷清清的富贵气象。这气象本是沈之恒看惯了甚至看厌了的,近些年来他活得顺风顺水,生活圈子里全都是政客富豪资本家以及名利兼具的富贵文人,他几乎以为他的生活将是永远的太平荣华。
然后沈之恒站起身,面对着他说道:“司徒威廉,我一直拿你当挚友相待,但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们之间的友情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你一定要说我们之间是所谓的‘合作’关系,那么我现在宣布,退出合作。”
在得知了米兰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沈之恒拖着司徒威廉这条大尾巴,匆匆回了家。他这处房子位于法租界,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大,再加上法租界是法国人的地盘,所以和天津的凶险情形相比,沈之恒现在就算是受到了双重的保护。
他向着门口方向一伸手:“请。”
到家之前,他先把米兰送去了医院——米兰的伤口已经严重化脓,额头烧得火烫,所以他也来不及选择了,下了火车之后,他抱着米兰病急乱投医,就近冲进了一家医院。好在这医院规模不小,绝非野鸡医院,医生也热心,立刻就给米兰实施了手术。
司徒威廉皱起了眉毛:“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离不开我,你需要我,而且会越来越需要。我说了,你不健全!”
在这一天的后半夜,沈之恒到了他在上海的家。
沈之恒的薄嘴唇动了一下,轻轻巧巧的吐出一个字:“滚。”
怀里是在垂死之际还要安慰他“不疼”的米兰,身边是若无其事笑嘻嘻的司徒威廉,他只觉天翻地覆如坠梦中,活着的米兰将要死去,而眼前的威廉也已经不是威廉。
司徒威廉长出了一口气:“滚也行,那你得给我五百块钱。”
米兰一直在他怀里发高烧,偶尔清醒一会儿,她不吃不喝,甚至也不问自己身在何处,沈之恒问她感觉怎样,她只说不疼。而等到火车到达南京时,她喉咙哑得连“不疼”二字都说不出了。
“你我二人已经一刀两断,我没有义务再给你钱。”
从天津到南京,从南京再到上海,这一场旅途对于沈之恒来讲,像一场混沌的噩梦。
司徒威廉瞪着沈之恒,瞪了好一会儿,末了他一甩手,扭头就走。沈之恒以为他是长了志气,可是楼后很快传出呜呜的汽车喇叭声,竟是这小子找到了汽车钥匙,私自把汽车房里的汽车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