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伸出右手盲杖,杖尖“唰啦”一声掠过地上野草。歪头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姿态,她随即向前伸出左手:“沈先生。”
黑木梨花变脸失色:“你也看见了?”
司徒威廉抢着答道:“先别管去哪儿了,反正别让日本兵追上咱们就成。”
晨风忽然转向,一股黑烟扑向了他们,厉英良逆着黑烟望去,发现是那林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沈之恒一怔:“你?”
而且火借风势,席卷向铁路来了!
米兰一个挺身,硬从沈之恒肩上翻了下来,双脚落地站稳了,她说道:“那我来领路,你们要去哪里?”
厉英良留下了大部分的士兵扑火,然后凭着两条腿,和黑木梨花跑到了最近的小火车站,想要打电话给奉天铁道总局,让总局下令拦停亚细亚号。
司徒威廉龇牙咧嘴的低声答道:“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现在和你一样了。哎哟——”他一脚踩进坑里,狠狠的趔趄了一下。
小火车站确实装有电话,但是线路不长,只能联系前后两处小站。厉英良到了这时,精神崩溃,完全没了主意,并且一阵一阵的翻白眼,仿佛要昏。黑木梨花对于他是失望透顶,也懒怠搭理他,直接自己做主下令,让各站采取接力赛的方式,把消息一站一站的传递出去,一旦传到装有无线电台的大站了,就通过电台,直接向奉天发电报。
米兰细细的小嗓子在他耳边响起:“路不好走吗?天很黑吗?”
拦停亚细亚号的原因,因为涉及机密,她只能含糊说明,所以她的消息虽是一站一站的传出去了,并且确实是通过电波,赶在亚细亚号之前到达了奉天铁道总局,但总局听了这种语焉不详的无理要求,就像她现在懒怠搭理厉英良一样,总局也直接拒绝了她。
今夜是个云遮月的阴天,起初空中还有一弯残月,残月只亮了片刻便被乌云遮了住,遮得人间伸手不见五指。树林中活动着光点,是日本兵的手电筒,而沈之恒和司徒威廉跑得深一脚浅一脚,沈之恒本来不想远离铁路,只想逆着火车的方向在林中暂时躲避,可现在的情势也由不得他了,他和日本兵一起成了没头苍蝇,互相乱飞。司徒威廉跳火车时崴了脚,一瘸一拐的拖他后腿,拖了好一阵子,才又恢复了正常的步态。而司徒威廉刚刚恢复正常,米兰趴在沈之恒的肩膀上,又挣扎了起来,沈之恒心急火燎,也不管她是大姑娘还是小女孩了,照屁股就是一巴掌:“别闹!”
她心急如焚,又一站接一站的去联系了横山公馆,而在等待回音的期间里,她站在小站门口眺望远方,先是见天边霞光如火,后来又感觉这如火的程度未免太高了点,火中竟然还配了几柱冲天的黑烟。
刹车是个漫长过程,火车在火花中放缓了行驶速度,日本兵从这条钢铁长蛇的各个关节处跳了下来,潮水一般的漫入了树林。厉英良和黑木梨花会合,两人全都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也没有什么对策,直接各自带队开始了搜捕。
“啊!”她睁圆了眼睛:“火烧大了?”
沈之恒慌忙爬起来,就见司徒威廉趴在地上,米兰已经被他脱手甩了出去。他先跑去把米兰抱起来扛上了肩,又弯腰扯起了司徒威廉,也不管他们是否受伤,拔腿就往铁路旁边的树林里跑。
这场大火燃烧的基础,是日本兵奉命泼下的大桶汽油,基础既是如此之好,又有晨风助兴,自然就烧了个铺天盖地,留下来扑火的日本兵只逃出了个零头,其余诸位全被当场火化。而大火犹不满足,顺着铁路乘兴而走,又烧毁了三里多地的轨道。
在枪声响起之时,沈之恒也打开了火车车门。无暇去看车外地形,他拽着司徒威廉就是一跳。而就在他们翻滚落地的一刹那,火车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刹车声音,车轮与铁轨之间火花飞溅,同时备用电机开始供电,客车车窗内大放光明,将铁路两侧照了个通亮。
在大火顺着枕木蔓延之时,超特急亚细亚号已经缓缓驶入了奉天火车站。横山公馆终于还是帮上了黑木梨花的忙,亚细亚号刚一停车,几队军警就已经等候在了车门外。亚细亚号在奉天火车站只停五分钟,军警只能在五分钟内搜查全车,不能拖延,因为车上不乏外国政要和超级富豪,关系着满洲国的国际形象,即便是横山公馆,也不能在这列火车上为所欲为。
司徒威廉一俯身,用手臂环住了米兰的胸口,像个小女孩子单臂夹着娃娃一样,他也单臂夹起了米兰,就在这时,车厢另一端的门开了,成队的日本兵涌了进来,对着前方开始进行无差别射击。
五分钟后,军警一无所获,列队下车。
沈之恒一把抓住了司徒威廉的手:“走。”
军警离去的四个小时之后,一列货运火车载着木料,缓缓经过奉天火车站,直奔了天津。
在大混乱中,沈之恒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一脚踹开了第五节车厢的车门。借着窗外月光,他看到了面前一对整整齐齐的人,是司徒威廉和米兰。两人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司徒威廉牵着米兰的左手,米兰右手执着盲杖。司徒威廉的眼睛亮晶晶,米兰的面孔冷森森。
货车里面,藏着沈之恒一行人。
第四节车厢已经乱作一团,中国人日本人一起惊叫,他们知道沈之恒已经到来,可黑暗让他们不知向何处开枪。黑木梨花屏住呼吸站在最暗处——已经没有时间去控制人质了,即便她能够一马当先的冲进人质车厢,沈之恒也会随后赶到,而她不敢单枪匹马的与他为敌。
沈之恒在林子里并非乱走。
他不知道黑木梨花在哪里。
当时他脱了衬衫撕扯成条,把米兰牢牢绑在了自己的后背上,然后匍匐在地,静静等待,一直等到了亚细亚号如期而来。他了解它的结构,所以未等它驶到眼前,便起身开始了冲刺。而当他一跃而起扑向亚细亚号时,它的车头刚刚掠过,他正好跳上了车头与后方车厢的连接处。
沈之恒站稳了,转向黑木梨花,就见她冲到了吧台后面,按下了墙壁上的红色按钮。车内立时警铃大作。她随即冲向后方车厢,而沈之恒也跑向了吧台,他不是冲着警铃去的,他是看到了警铃旁的一扇小小木门。他打开木门向内一看,看到了一排电闸和红绿电线,回头再看到那瘫软在地的侍应生,他从侍应生手中夺过一条餐巾垫了手,对着电闸一通乱扳,对着电线也是一通乱扯。火花闪烁之间,警铃哑然,五节客车瞬间黑暗。沈之恒从吧台下面抓起一把餐刀,推开车厢门追向了黑木梨花。
车头后方的第一节车厢,是行李车。
笑容在她的脸上凝固了,她立刻就站了起来,日本军官随之抬头,拔出手枪指向了沈之恒。沈之恒先是想要躲闪,可随即想到车内的黑木梨花可以在几秒钟之内穿过车厢控制人质,便索性一头扎了下去。日本军官——青山少佐——举起的右手扣动了扳机,子弹和沈之恒擦身而过,而沈之恒在下落之时抱了他的脑袋一扭,他的手还未落下,头颅已经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
亚细亚号的客车车厢全部是安装了双层车窗的全封闭车厢,唯有行李车简陋一些,可以容他撬门潜入。司徒威廉一直紧跟着他,而他在行李车的角落里坐下时,他很识相的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也坐下了。
他正要继续前行,然而就在这时,黑木梨花一边说笑一边抬头,向上扫了一眼。
他们一路还是无话,等到亚细亚号临近奉天之时,沈之恒撬开了几只大皮箱,从里面挑选洁净的衣裤换了上,又找了件女人的短上衣给米兰,为的是遮住她锁骨下方的枪眼。米兰的枪伤,他也看不出是重还是不重,她一直没叫过疼,单是昏昏沉沉的窝在他的怀里,他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看衣衫是看不出的,鲜血早被雨水冲刷尽了。
沈之恒继续向前爬,第三节车厢也是开着天窗的,他向内望去,发现这一节是餐车,天窗正下方的座位上,坐着黑木梨花和一个日本军官,车厢一角的吧台里还站着个侍应生。很好,前方还剩两节车厢,他很快就能和那二位人质见面了。
司徒威廉也找了件夹克套了上,其实他也正在害疼,可米兰那样坚强,眼下情形又是这样的危险,沈之恒还不给他好脸色,所以他审时度势,决定忍耐一下。
走过这节车厢,他纵身一跃,在第二节车厢顶上轻轻落地。这节车厢半开了天窗,他跪在天窗旁向内扫了一眼,车内亮着电灯,有张小床,床上躺着厉英良,厉英良叼着烟卷枕着双手,正仰卧着发呆。
在亚细亚号驶入奉天地界之前,沈之恒背着米兰跳了车。
忽略了窗框支出的玻璃碎茬,他先是头后是肩,一点一点的从车窗中钻了出去。车外风声浩浩,亏他不是凡人,否则立刻就会被吹到车下去。手扒脚踩的爬上了车顶,他先向前望,看到了火车头,人质总不会被关在火车头里,所以他转了个身,快步走向后方。后方是接连的四节客车车厢,客车之后是更长的闷罐车厢。司徒威廉和他谈话时,说自己和米兰住得还好,既是还好,那闷罐车厢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能是在这几节客车车厢里。
司徒威廉依然紧跟着他。沈之恒跳车,他也跳车,沈之恒趴在枕木之下的草丛里等待,他也趴着等待,后来沈之恒扒上了一辆运载木材的货运火车,他也上了去。货车车厢是露天的,木柴上面只盖了一层雨布。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司徒威廉向沈之恒伸出了双手:“你把她给我抱着,你休息一会儿吧。”
然后他一脚蹬了窗框,一手抓了栅栏,一点一点的把栅栏拉扯变形。对他来讲,这不是太费力气的活,只是两只手不敷分配,让他手忙脚乱。待到栅栏间的空隙能容他伸出头了,他轻轻的撤出了毯子——还好,风势没有想象得那样大,车厢门还是稳固无声的。
沈之恒垂眼看着怀中的米兰,终于给了司徒威廉一点回应:“有钱吗?”
沉闷的破裂声音被火车行进时的轰隆隆掩盖住了,他把碎玻璃一块一块掰下来扔了,同时尽力捂着毯子四角,否则夜风呼呼的鼓进来,能把车厢门吹得震动。门外昼夜都有日本兵站岗,随时可能推门进来。
司徒威廉掏裤兜,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团湿钞票,面额还不小:“有。”
行动的第一步,是把床上的毯子撕下了一大块,塞进了车窗和铁栅栏之间。把毯子展开来盖住了玻璃,他从栅栏间伸手过去,用力向外一摁。
“这车是往天津去的,等晚上到了站,你挑最近的一趟火车,买三张三等车票。”
他不可能带着威廉和米兰走回天津去,他需要亚细亚号带他一程。
“去哪里?”
然而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火车已经过了奉天,此刻也许已经要出辽宁,他正在深入满洲国的腹地。而据他这两天的观察做判断,今日凌晨时分,或者更早一点,超特急亚细亚号将会与这列火车擦身而过,高速驶向奉天方向。
“南京也行,上海也行。”
沈之恒认为如果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是能够策反厉英良的。厉英良对他有股子爱恨交织的劲儿,而爱恨之间的这个空子,就够他钻的了。
“走那么远?咱们到北平躲躲不行吗?”
与此同时,沈之恒已经开始了行动。
“不行。我这回是彻底和日本人撕破了脸皮,还惊动了关东军。横山公馆我不怕,可他们的军部在平津一带势力太大,我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我可以躲,米兰不能躲,米兰需要进医院接受治疗。”
这是他天生的一种缺陷,所以他需要沈之恒。
司徒威廉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知晓了利害,但是瞟了米兰一眼,他犹犹豫豫的又问道:“可是她呢?她能坚持到南京上海吗?”
皮鞋厚重,有些捂脚,应该换新的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一场生死之逃,自己此刻应该紧张肃穆,然而心思自成一派,不听他的指挥,一会儿跳到新皮鞋,一会儿又跳到金静雪,乱跳一气,没个重点。
沈之恒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没办法,只能这么干。她现在一露面,就会被日本人抓去做人质来威胁我。日本人若找不到我,自然不会放了她;日本人若是找到了我,她没用了,更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知道沈之恒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两行字的,不过他无条件的相信这个人,这个人做吸血鬼做得别别扭扭委委屈屈,但做人真是做得得心应手风生水起,他自愧不如,而且是不如得远。
司徒威廉低头把钞票展开,换了话题:“好像买二等票也够。要不要买二等票?三等车厢人太多了,还总是臭烘烘的。”
司徒威廉放了心,自己的脚趾头也在皮鞋里动了动。清晨牌局散场时,沈之恒将厉英良所打的欠条递给了他,他当时就觉得里头有问题,带着欠条回来一看,欠条背后果然写了两行小字,让他和米兰今夜别睡,等着和他一起逃。
沈之恒没理他。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嘿”的笑了一声:“我也臭烘烘的。”
桌子后头响起了个轻细的小嗓子:“穿了,还藏了一包饼干。”
无论是横山瑛还是黑木梨花,都没想到沈之恒这个吸血鬼是如此的神出鬼没,竟敢和来自关东的木材一起回了天津,并公然的手持三张三等车票,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忽然,司徒威廉轻声开了口:“哎,你穿鞋了吗?”
三等车厢,正如司徒威廉所述,人太多了,并且臭烘烘,检票的都挤不进来,索性不检。沈之恒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怀里搂着缩成了一团的米兰。米兰面颊通红,身体滚热,正是无知无觉的发起了高烧。沈之恒搂着这么一小团生命,像个父亲搂着新生的小女儿,心中木然的没有情绪,就单是这么搂着她。
这种假象很好营造,要不然司徒威廉也是睡了吃吃了睡,米兰更是如同一缕幽魂一般,活得无声无息。别说日本兵摸不清她的思想,就连司徒威廉也怀疑她是被她母亲虐待傻了——她看起来好像是没有思想,也没别的,什么都没有。
肮脏的裤脚拂过他的膝盖,他顺着裤脚向上看,看到了司徒威廉那张白皙的脸。司徒威廉靠着板壁站着,低头向他一笑,笑容挺烂漫,没心没肺的。
司徒威廉躺在床上,隔着一张桌子还有一张小床,床上躺着米兰。晚饭吃过一阵子了,车厢内也熄了灯了,他们静静地躺到现在,就是为了让门外的日本兵以为自己已经入睡。
他扭开了头。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