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是横山公馆自设的秘密牢房,规模不大,格局简单,下了楼梯顺着走廊一路走下去,拐几个弯就能走到底,没有岔路。横山瑛单手握枪,每走一步都加着小心。这座地牢里向来不缺少血火与亡魂,可即便如此,它也从未像今夜这样恐怖过。
第二天,沈之恒向厉英良要水,厉英良不给。
楼梯上没有沈之恒,下了楼梯进了走廊,横山瑛还是没有找到沈之恒。
第三天,沈之恒饿了,起初厉英良没看出他的饥饿,后来发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才感到了不对劲。
横山瑛面不改色,将拦路的尸首一具具踢开。尸首不是咽喉割裂,就是头颅粉碎,灰白脑浆迸溅在楼梯一侧的墙壁上,混合了鲜血缓缓向下流淌。
“哎!”他蹲在了格栅上,低头问道:“怎么了?”
空气是潮的热的,地面是湿的滑的,台阶又是陡峭狭窄,他们简直无法摸黑下楼。横山瑛让士兵打开了手电筒,光束滑过墙壁楼梯,是八个字的景象: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沈之恒裹着毯子蜷成了一团:“我要见横山瑛。”
然而刚一迈进地牢大门,厉英良就有点后悔了。
“你少他妈的耍花招,有话就对我说!”
横山瑛不知如何描述沈之恒,即便沈之恒当真只是个人,那么也是人中的超人,不枉横山瑛为他劳师动众一场。把今夜值班的黑木梨花叫了过来,横山瑛让她负责守卫工作,自己则是集合了一队士兵,要亲自下地牢。黑木梨花欲言又止,仿佛是想要阻拦,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厉英良则是紧跟了横山瑛——他为沈之恒费了这许多心血,如今终于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刻,他宁可冒险,也不舍得缺席。
“我饿了。”
这是横山瑛第一次对厉英良百分之百的满意,厉英良没有胡说八道,横山公馆也不会蒙羞,他们当真是抓回来了一个——一个——
“饿了就给我老实点,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只要你肯乖乖的和我合作,我就给你扔个活人下去。”
横山公馆的墙壁极其坚硬,跳弹伤人不是玩的,所以沈之恒一消失,轻机枪也立刻停了火。横山瑛扭头看了厉英良一眼,厉英良圆睁二目,还抓着他,于是他安抚似的,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没事了。”
“你还是先给我一身衣服吧。我又不会用一套衣服越狱,你怕什么?”
横山瑛一挥手,两架机关枪同时喷出火舌,打得沈之恒随之向后一仰,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你他妈的又不是人,还穿什么衣服!”
厉英良猛然抓紧了横山瑛的手臂,几乎是尖叫出声:“沈之恒!”
“你天天趴在上面看我,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
后方待命的机枪班小跑上前,架起轻机枪瞄准了地牢大门。与此同时,地牢大门内,出现了一个血色人形。人形的面貌模糊不清,血珠子顺着他的发梢滴滴答答,他拖着两条腿向外走,一步一个血脚印。
厉英良冷笑一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对了。你不是大亨吗?你不是名流吗?你不是有钱有势不把我往眼里放吗?好,我羞辱的就是你这个大亨、你这个名流!有钱有势又怎么样?照样得光着屁股给我蹲着!”
横山瑛任他抓着,缓缓举起了一只手。
沈之恒披着毯子坐了起来:“好好好,你已经成功了,你已经羞辱我了。劳你给我一套衣服好不好?再这么光下去我就要羞死了。”
那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凄厉摄人,仿佛源于地狱。血腥气息像一朵潮热沉重的云,从黑洞洞的大门之内飘逸出来。横山瑛变脸失色,厉英良则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对劲,机关长,他是不是要杀出来了?”
“求我。”
两人各怀心思的凝视着地牢大门,这凝视并未持久,因为地牢之内很快就传出了惨叫声音。
沈之恒抬腿坐到了床里,床位于角落,挨着两面墙,他靠着犄角盘腿坐了,仰起脸望向了厉英良:“厉会长,求你给我衣服。”
厉英良一直提防着沈之恒越狱,早在地牢门外安排了士兵值班,所以地牢内一有异动,他立刻就和横山瑛冲了过来,而牢门打开,荷枪实弹的士兵也立刻就冲了下去。此刻他和横山瑛并肩而立,他是紧张的攥了拳头,横山瑛则是微微的皱了眉头——下去的那支小队若不是沈之恒的对手,自然是后果可怕;可沈之恒若是被那支小队重新押回牢房了,又会让人感觉失望。和厉英良的想法正好相反,横山瑛认为沈之恒最好是个奇人异士,甚至不是人也可以,否则横山公馆这样大张旗鼓的把他诱捕了来,属于杀鸡用了宰牛刀,未免有些可笑。
“我要是就不给呢?”
横山瑛让沈之恒今夜“好好考虑”,他自己也并没有回家高卧,当地牢内隐隐传出枪声时,他正在和厉英良开小会。
沈之恒看着厉英良,看了好一会儿,末了说道:“你太幼稚了。”
地牢之外,站着横山瑛和厉英良。
厉英良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而这句话堵得他半晌无话——沈之恒没说错,他也发现自己的所言所行是挺幼稚,如果横山瑛知道他一点正事没干,光顾着对沈之恒报私仇打嘴仗,他想自己怕是要挨骂。
然后他手一松,是沈之恒把砍钝了的旧刀留给了他,接管了他刚卸下来的新刀。
“记住你的话。”他指了指沈之恒:“我给你衣服,你和我合作。”
沈之恒要速战速决的杀出一条血路,然而蜂拥而下的日本兵也不是吃素的。近战肉搏之中,士兵的步枪全都没了用武之地,有那动作快的,也火速卸下刺刀扔了步枪,要打一场白刃战,可同伴的尸首栽过来阻碍了他的动作。他推开尸体正要挥刀,沈之恒已经和他擦身而过,顺便回手一刀扎透了他的脖子。
沈之恒向他一点头。
狭窄昏暗的螺旋楼梯上,立刻大乱。
厉英良花自己的钱,让李桂生上街买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回来。
无声无息的冲向上方,在冲过了盘旋的两层楼梯之后,他和列队跑步下来的日本兵迎头相遇。打头的日本兵见了他,只发出了一声惊呼,就被沈之恒一刀抹了脖子。
李桂生挑大号的买,结果还真买对了,衬衫正合沈之恒的尺寸,裤子稍微的短了一点。沈之恒穿戴整齐,在床边坐了下来,抬头对厉英良说道:“来吧,你想问什么,我回答你。”
沈之恒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摇晃着转身靠了墙壁。凭着余下的一点理智,也凭着生存多年的一点经验,他卸下刺刀握了住,然后弯腰轻轻放下了步枪,又脱了脚上的皮鞋。
厉英良方才一直蹲在格栅上,蹲得双腿酸麻,一屁股坐了下去,揉着小腿俯视着沈之恒,他忽然发现这不是个问讯的局面,他不能总是在沈之恒的头顶上蹲着或者坐着,趴着当然是更不像话。他得和沈之恒面对面——前提是要保证安全。
上方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音,和声音一起逼近的,是清凉的夜风——地牢的大门开了,有大队的人马冲下来了!
厉英良让日本兵围住水牢,举枪瞄准了沈之恒,又打开天窗,派人下去给沈之恒上了镣铐,最后从格栅上方垂下一条铁锁链,他让人用锁链将沈之恒拦腰缠了几道,沈之恒受了锁链的牵扯,即便想要造反,也休想行动自如。
忽然,他停了下来。
沈之恒任人摆布,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厉英良顺着小铁梯爬了下去,李桂生随即又往下吊了一把木头椅子。
电灯光下,前方就是向上的水泥台阶。沈之恒扔了空枪,从尸首怀里捡起了一支新步枪。新步枪的子弹是满的,枪口上了刺刀,枪管黏腻,沾了鲜血。他提着步枪冲上台阶,台阶盘旋向上,越是向上,空气越凉,证明他走对了路,然而冷空气已经无法给他降温,他心跳剧烈,肺腑翻腾,像是肠胃将要被胃酸溶解。血腥气味终究还是刺激了他,他不能再耽搁了,他得赶紧逃。
厉英良搬过椅子,隔着一段距离,在沈之恒面前坐下了。二郎腿一翘,脑袋一歪,他摆出了睥睨之姿,冷眼观看前方的沈之恒。沈之恒的短发垂下,乱糟糟的遮了半侧额头,鼻梁结着血痂,嘴唇暴着干皮,他像是承受不住了厉英良那油头与皮鞋的光芒,微微的眯了眼睛,眼角现出了浅浅的细纹。眼神倒是很真诚,巴巴的看着厉英良,等着他发问。
一名士兵应声而倒,他随即调转枪口,接连开枪。余下的三名士兵倒下两人,仅存的一个活口负了伤,大声呼喊着向他开了火。他侧身躲过了两枪,然后用最后一粒子弹毙了对方。
厉英良第一次见识如此不体面的沈先生,按理来说,应该痛快淋漓的爆笑一场,以抒胸中愤懑之气。可是一想到沈先生不是人,他又感觉自己的胜利毫无意义,不但无法爆笑,反而更加愤懑。
一手提着步枪,一手用力一擦嘴角的口水,他需要立刻离开此地。垂涎三尺的他太不体面了,太没有人样了,他知道自己有多容易退化成一只嗜血的野兽,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开始恐慌。大步走到走廊尽头,他一边拐弯一边举起步枪,对着前方靠墙站岗的日本兵开了火。
他忙忙碌碌的和沈之恒斗了一大场,斗得满肚子刀光剑影爱恨情仇,最后告诉他沈之恒其实不是他心目中高级上等的人物,其实只是个咬人吸血的妖怪——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骗局吗?这不是在拿他当傻瓜耍吗?
那是厉英良等人离去的方向,尽头一定通着出口。
厉英良都要恨死了,可不知道究竟要恨谁才好,所以只能去恨沈之恒。定定的盯着沈之恒,他的眼睛渐渐泛了红,是他憋气窝火到了一定的程度,自己把自己逼得要哭。
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简直是灵魂出窍,这出窍的灵魂使尽浑身解数,硬把他的肉身从那两具尸首前拽了开。背对着尸首向前走了几步,他眼不见心不烦,神智随之恢复了些许。打开了步枪的保险,将子弹也上了膛,他走向了走廊另一端。
而沈之恒还在那么眼巴巴的看着他,一派镇定,一脸纯良。
虽然没见血,可沈之恒还是受了诱惑,他知道他们的体内储存着温暖鲜甜的血液,只要尖牙轻轻刺破皮肤,鲜血就会涌入口腔,滋润他的肠胃,汇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在极度的愉悦之中昏迷失神。
厉英良深吸了一口气,开了口:“看什么呢?”
两名士兵后知后觉,慌忙一起端起了步枪,用日语吼着让他止步。他们吼他们的,沈之恒忙沈之恒的,将最近的一根枪管往自己怀里一拽,他的力量与速度都超乎寻常,士兵只觉手中一滑,步枪已被沈之恒夺了去。而沈之恒抡起步枪劈头砸下,先在那士兵的天灵盖上砸出一声闷响,随即步枪横扫出去,直接敲中了另一士兵的太阳穴。两名士兵一声不吭的倒做一堆,并没有见血,然而头颅全变了形状。
沈之恒微微一笑:“真的是没想到,我会栽到你的手里。”
沈之恒左右看了看,然后走向了那两名士兵。士兵之一最先发现了他,发现了,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连连伸手去推同伴,而等第二名士兵望向他时,他已经走到了二人面前。
“你当然没想到。你看不起我,不信我比你厉害。”
脑袋先探出去了,肩膀和胸膛也随之挤出去了,他吸气收腹提臀迈腿,无声无息的出了牢房。而与此同时,走廊一端的两名日本兵还在半闭着眼睛犯困发呆。
沈之恒似笑非笑的低了头,用细长手指拨弄镣铐:“我也没有那么的看不起你。”
然后,他就当真把脑袋伸了出去。
“无所谓,看得起又不能当饭吃,我不在乎。说吧,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气运丹田,咬紧牙关,手背渐渐浮凸了青筋,手指关节也缓缓的泛了白。相邻着的两根钢筋一点一点的扭曲变形,扩出了一个可以容他探头出去的空隙。
“我……”沈之恒拖了长声,沉吟着答道:“我想,我应该算是一个病人。”
下方那个送饭送菜的四方狗洞,不足以让他通过,于是他站在栅栏式的牢门前,双手各抓住了一根钢筋,决定直接采取最笨的方法越狱。
“什么病?”
午夜时分,沈之恒动了手。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种传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