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英良扶着自己的酒杯,忽然咧嘴一笑:“您不会是怕我给您下了毒吧?”
真好,她想。
“不会。”沈之恒隔着雪茄烟雾看他:“厉会长没有这个必要。”
米兰动了动手指,手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着,在这只大手里,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弱与小。慢慢的抽出手来,她顺着他的袖口向上摸,摸到了一条长长的胳膊,沈之恒俯下了身,于是她顺着他的肩膀,又摸上了他的脸。他有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窝,笔直的鼻梁,隔着柔软光滑的皮肤,她能摸出他骨头是坚硬的,体魄也是高大的。
厉英良干笑了两声,沈之恒说话半真半假,又总是那么意味深长的盯着他,让他简直快要精神崩溃——他最恨沈之恒这种眼神。
黑暗中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好了,全好了。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敢拿这种眼神看他,可见姓沈的也许并非为了示好而来,但饭店内外都是他的手下,沈之恒孤家寡人,还能做出什么大乱不成?
最后,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好了吗?”
拿起筷子让了让,他说道:“沈先生,请吧,我们不讲客气话了。”
米兰怔怔的望着上方,两只眼睛森冷清澈,仿佛盛放着她整个的灵魂。长久的睡眠让她有些呆滞,沈之恒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她一点一点的苏醒,也把这声音一点一点的忆起。
沈之恒笑微微的看着他,“嗯”了一声,然而不动筷子。厉英良自己就近夹了一筷子炒肉丝吃了,结果发现滋味还挺不错。一边咀嚼一边抬眼望向前方,圆桌上方低悬着一盏电灯,灯光照着沈之恒,他就见沈之恒似笑非笑的用牙齿轻轻咬着雪茄,同时喉结一滚,正是对着他咽了口唾沫。
沈之恒连忙柔声问道:“醒了?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他起初以为沈之恒是饿了,但是怕自己给他下毒,所以饿着不敢吃。可是汗毛奇异的直竖起来,他又感觉沈之恒不是饿,是馋,垂涎三尺的馋。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睁开了眼睛。
而且那馋的对象,好像正是自己。
从她这双细皮嫩肉的手上来看,她确实是位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从那细皮嫩肉上的青紫瘀伤来看,她这位富家小姐的日常,似乎就是挨打。沈之恒在来之前,对米大小姐进行过种种的想象,可是千思万想,也没想到米大小姐过的是这种日子。抬手扯了扯领带结,他忽然暴怒起来,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握住了她一只手,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气——这孩子将要死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他救她了?
厉英良开始坐立不安,并决定不再和沈之恒周旋。今晚这人让他不舒服至极,他忍无可忍,要对他直奔主题了。
她的长发肮脏,是不正常的稀疏,能够看到头皮上残存的血痂,眉毛里藏着淡淡的疤痕,耳根下面也横着一道红疤,红得醒目,是愈合不久的新伤。病人服的宽松袖口里伸出她那芦柴棒一般的细腕,手掌是薄薄的一片,皮肤青白细腻,指甲倒是洁净的,然而也长了。
“沈先生。”他说道:“原来我们有过一些小误会,我本以为我们立场不同,主义不和,是没有机会坐在一起谈话的了,没想到今天还能有机会共处一室,边吃边谈。您的意思我不敢揣测,但我厉某人,当真是深感荣幸啊。”
在她的身上,他发现了凌虐的痕迹。
沈之恒含笑点头:“嗯。”
他发现她和自己长得有点像——脸型不像,眉眼有点像。忽然俯身凑近了她,他仔细审视了她的头发、面孔、脖子、以及搭在床边的胳膊。
“以沈先生的智慧,想来也能理解我的苦衷。我的差事,虽然和日本方面有些关系,但我本人并没有做出什么祸国殃民的坏事。而且,日本人到了中国,他什么都不懂,若是没有我们这些人从中斡旋,他们按照他们的规矩蛮干,还不是咱们的百姓受苦?”
他没往里走,转身去见医生,问清了米兰的病情,然后才回病房。脱了大衣轻轻挂好,他走到床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扭头望向米兰,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她。
沈之恒慢慢的一眨眼:“嗯。”
沈之恒离了米公馆,心里有些发慌。及至到了维多利亚医院,他进了大门一问医生,那医生果然就给他指了路。他寻觅着上了三楼,三楼皆是高级的单人病房,大部分房间都空着,走廊里静悄悄的。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病房房门向内一看,就见房内摆着一张单人病床,床上躺着个女孩,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沈先生也同意我这个想法?那太好了。那我就斗胆再进一步,想请沈先生多体谅我几分,在刊登有关日方的新闻、尤其是有关我们这个华北建设委员会的新闻时,能提前向我通个气,我绝不是要干涉您的新闻自由,只不过万事都好商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是不是?我也绝不会让沈先生白帮忙的,必有厚礼奉送,以示感激。”
米太太又开始哭:“我的兰呀……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沈之恒饶有兴味的问:“厚礼?有多厚?”
旁边的老妈子替她说了:“维多利亚医院,您到那儿一说找米兰小姐,就有看护妇带您过去了。”
“您开个价,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尽全力让您满意。”
米太太听闻过沈之恒的大名,所以倒是相信他的话,涕泗交流的回答:“维、维、维……”
沈之恒笑了起来,笑得嗬嗬的,简直有点傻气,厉英良听了一会儿,一时绷不住,也跟着笑了。他一笑,沈之恒却又不笑了。歪着脑袋审视了厉英良,沈之恒用雪茄向他指了指:“我要你的命。”
沈之恒见了米太太的阵势,先是一惊,及至听完了米太太的哭诉,他立刻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又道:“米太太你不要急,你告诉我令嫒住的是哪家医院,我正好下午是有空的,我替你过去照应着点儿,那边若有什么变化,我也会立刻打电话过来通知你。”
厉英良一愣:“什么?”
米太太成天让女儿去死,如今女儿真要死了,她又哭天抹泪,感觉自己离不得这唯一的孩子,在医院里号了个昏天黑地,且摔了一跤,摔得很“寸”,差一点扭断了脚踝。米将军行踪不定,完全不能指望,老妈子们把米太太抬回家中,而米太太既惦念女儿,又走不得路出不得门,心里一急,就以热泪和嚎啕迎接了客人。
沈之恒放轻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你给我偿命。”
米兰吃了药,热度时高时低,依旧是不退,终于熬到一个礼拜前,她露出了要断气的征兆,送去医院一看,医生发现她的肺炎已经很严重。
这句话厉英良没听明白,但他也顾不上去明白了,凭着直觉伸手入怀,他拔出手枪对准了沈之恒:“你——”
米太太平日对于女儿,一点好脸色也不给,恨不得将她活活揉搓死,成天打冤家似的打她。然而一个月前,兴许是她夜里把这孩子推出去冻着,冻大发了,第二天晚上那孩子就发起了高烧。她不当回事,还冲到床前,指着鼻子让她去死,她死了她也就利索了,自由了,也就能和米家一刀两断、收拾行装回江南老家了。米兰闭着眼睛,照例是没有表情,甚至也没有反应。而她如此骂了两天,看女儿依旧高烧不退,这才承认孩子是真生了病,让老妈子找了些西药片给她吃。
话未说出,他只觉手中一滑,沈之恒已然空手夺了他的枪。枪口这回瞄准了他的眉心,沈之恒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向他“嘘”了一声。
进了米家的门,再设法去见米大小姐,毕竟他这礼物里也有米大小姐的一份,即便见不到她,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然痊愈,也算是对她的一份安慰。然而沈之恒没想到,米公馆内迎接他的,是米太太的嚎啕。
他笔直的坐着,双眼瞪得溜圆,大气都不敢出。他的手下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沈之恒的一勾扳机。眼看着沈之恒起身走到了自己跟前,他只敢转动眼珠。
他提前预备好了一套说辞,到了米公馆,只说自己上次生病,错过了米将军为儿子举办的满月宴,所以这次亲自登门,补足礼数。虽然那儿子不是米太太生的,但他想自己这一番话没毛病,应该不会被米太太打出去。
枪口抵上了他的脑袋,一只手扯开了他的领带。单手将领带卷成了一卷,沈之恒低头看着厉英良:“张嘴。”
下午时分,他出门上了汽车,提着大包小裹的礼物,前往米公馆。
厉英良颤声说道:“我赔你钱,我、我……”
他进餐厅,坐下,喝热水,读报纸,考虑自己的投资与收益。他需要财与势,这是他这些年里吃尽苦头才得出的经验:他只有住在城堡或者宫殿里,才能理直气壮的保持神秘。
沈之恒在他打结巴时看准时机,将领带卷子塞进了他的嘴里。枪口顶着他的脑袋,领带卷顶着他的喉咙,他向后仰头要躲,不料对方那细长手指忽然探进他的口中,将领带卷子狠狠向内一杵。他向后一晃脑袋,干呕出声——并没有真的出声,领带卷子压迫了他的喉咙气管,无论是声音还是气息,都被它牢牢堵住了。
他起身下床,再次沐浴更衣,洗去身上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味。沈宅和厉宅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也不用常驻的仆人,仅有的几名仆人都是朝来晚走。在他下楼时,公馆里已经有了一点烟火气——他不需要早餐,所以仆人按照规矩,每天早上都在餐厅给他预备一壶热水和一卷报纸。至于他午餐晚餐吃什么,反正他白天不在家,仆人看不见,也不关心,等他晚上回来了,仆人也已经下班走了。
他在窒息之中急了眼,一只手暗暗伸向后腰,他在缺氧的痛苦中猛的拔出第二把手枪,对着沈之恒就扣了扳机。
清晨时分,他睁开眼睛,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很好,还是坚固整齐的牙齿,并没有生出獠牙。
“喀吧”一声,取代了枪响。凄厉惨叫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的手指还勾着手枪,然而小臂已经弯折出了角度。他没看清沈之恒的动作,只知道沈之恒折断了自己的骨头——就像折断一截树枝一样,折断了自己的臂骨。
闭上眼睛,他在恍惚中笔直仰卧,睡眠也在被剥夺,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天光亮起。
他疼得红了眼睛,手枪随即脱手落地。沈之恒把自己那把手枪摆到了厉英良面前,然后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一般不这么报仇,有悖我做人的宗旨。可你们下手未免太绝了点,连具全尸都不给我留,害得我上个月苦不堪言,真是受了大罪。”
他的感官正在被剥夺,被他离奇的命运剥夺。他现在还维持着体面的人形,还在人类世界有着体面的身份和地位,但他知道,这一切终究也会被剥夺。最后他能剩下什么,能变成什么,都是未知数。死亡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死是活,一样也由不得他。
说到这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堪回首啊!”
送司徒威廉回了公寓,他回家沐浴更衣,上床睡觉。睡觉之前,他习惯性的想喝点酒,可是一口威士忌含在嘴里,他猛的呕吐了出来。
厉英良的双眼迅速布满了鲜红血丝,目光盯着桌上的手枪,他不敢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沈之恒会立刻折断自己另一只手臂。可是不动也没有活路,他快要憋死了!忽然紧闭双眼一挺身,他紧接着睁开眼睛低下头,看到一根筷子直插进了自己的大腿。
米公馆是好找的,可他记得米太太是位悍妇,况且人家小姑娘也留了话,不许他登门道谢。他也为此踌躇了几日,幸而这一夜,米将军给了他灵感。
仿佛他的肉是豆腐做的,沈之恒拿起第二根筷子,扎进了他另一条大腿。
沈之恒对于这个小姑娘,嘴上不提,心里一直不曾放下,一想到她那一日是瞒着父母、一路单枪匹马摸索到济慈医院去的,他心里就愧疚——他那一夜又疼又冷又饿,导致有些昏头,忘了这小姑娘是个盲女,还以为她和平常人一样,可以轻而易举的自己查号码打电话。
他疼得抖颤起来,哭声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沈之恒审视着垂死的厉英良,又伸手捂住了他的颈侧动脉。很久没有尝过新鲜滚烫的血液了,原来食欲的火一样可以让人欲火焚身。其实应该直接杀了厉英良,免得再生枝节,然而……
米家的小姑娘救了他一命,而且她这一救和司徒威廉那一救还不一样,她是个小盲女,而且和他素不相识,而且,据他观察,这姑娘当真是保密到底,直到现在也没有将那夜的事情透漏出分毫来。
然而他口水汹涌,呼吸急促,身不由己的,他探身凑向了厉英良的脖子。可就在牙齿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刹那,雅间的房门开了。
沈之恒是在舞会上看到米将军之后,才灵机一动,想出办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