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世子是想否认你没有帮大皇子办事,刻意阻挠两国缔结盟约?还是想否认你没有利用职位之便,在榷场上安置大皇子的党羽?”
詹灼邺冷冷睥向萧时晏,目光噙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语气虽淡,却是字字诛心。
“可惜了,萧氏一族自诩清流,从未涉足党羽之争。萧国公或许想不到,萧氏百年纯臣的名衔,会辍止于他最钟爱的嫡长孙...”
“还请殿下不要牵扯上臣的祖父!”
萧时晏握紧手中棋谱,关节用力到泛白,浅褐色的眸底闪过一丝火光,犹若灰烬下隐藏着炽火。
树叶沙沙作响,枝桠上停歇的鸟儿好似感受到周围流动的凛冽气场,惊慌地振翅飞起。
一瞬间,林间陷入沉寂,鸦雀无声。
远方传来小公主乔黎狐爽朗的声音:“那姜少傅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争锋相对的二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目光透过层层红艳似火的枫树叶,看向木厅下那道清秀的背影。
木亭内,姜玉竹望向枫叶林里惊飞的一群鸟雀,微微出神。
“少傅说不出来,看来是还未遇见让你心动的花,...那你觉得我们金乌女子像是什么花?”
姜玉竹回头神淡淡一笑,为了阻止七公主在这个问题上追缠不休,她如实道:
“金乌姑娘们热情洋溢,很像生机勃勃的马兰花,质朴又可爱。不过姜某以辅佐太子为己任,在太子袭成大统前,不打算考虑婚配之事。”
乔黎狐闻言撅起红唇,语气不满:“还要等到太子袭成大统,彼时你成了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那追求你的女子岂不是更多了...”
姜玉竹哑然失笑:“若真有那日,姜某应会向殿下请辞,带父母和...家妹一起出海远航,周游五湖四海,小隐于野。”
“好啊,那到时候我在金乌等着你来!”
亭下二人的嬉笑的话顺着北风刮进枫树林中,太子和萧时晏二人面色都不算好看。
萧时晏快速从惊怒中冷静下来,他明白自己投效大皇子的事,早就被太子发现了。
萧家百年间能在风起云涌的朝局中屹立不倒,一是子孙争气,人才辈出,二是萧家从不参与党派之争,始终坚守独善其身,只做效忠于皇帝的纯臣。
清风亮节的萧国公秉持这条祖训,深受大燕先皇器重,从而把长公主下嫁给萧家,至此以后,萧家在朝中的权位到达顶峰。
然而,历代权贵终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命运,萧大学士因病卸职期间,萧家名下数间商铺因赋税问题被提举司收缴,不仅如此,萧时晏的大伯父还因涉及衢州贪墨案,连夜被带去皇城司审问。
年幼时对他疼爱有加的婶婶,泪流满面跪在他面前哀求他救出大伯父,一声声哭喊刺痛着他的心。
从皇城司出来后,萧时晏舍弃了祖训,舍弃了年少轻狂时的抱负,同时舍弃了....他和那个少年的约定。
萧时晏被大皇子安插进大燕使团中,一面与金乌大王子暗中勾结,阻挠互市进程,一面将大皇子的党羽安插进两国设立的榷场中。
他自以为做得缜密,却还是被太子发现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的抉择,攀登权势的山路陡且险,一旦迈出第一步,便没有后退的机会。
萧时晏再次行了一礼,他垂下眼帘,掩去隐忍,平静道:
“臣撰写完公文后,会先呈给太子过目。”
言下之意,便是臣不会举报太子与金乌小王子私下交易马屁之事,而太子亦不必追究臣在榷场上安插的人。
二人各退一步,谁都别揪着谁的小辫子,免得互相扯秃了头皮难看。
只不过在这场退让中,他还是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萧时晏盯着手中发皱的棋谱,眸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姜玉竹终于把七公主拿来了几副残棋谱全都破解。
乔黎狐眉开眼笑,她托着下巴,眼睛眯起来像一只明艳的小狐狸,欢声道:“姜少傅帮我解决了困扰多年的难题,我该如何答谢你呢?”
姜玉竹整理好棋谱,展颜一笑:“姜某还真一事,需要委托公主帮忙。”
乔黎狐双眼一亮,放下托腮的手,好奇追问是何事?
姜玉竹环视四周,她见亭外无人,于是对朝七公主探身,凑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出她的需求。
平常的时候,姜玉竹因存着男女有别的戒备,对自己的言行举止会十分注意,与男子交谈时,她会保持着疏离却不躲避的姿态,倒是从未让人起过疑心,只觉是她性子腼腆,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不过每当和女子在一起时,姜玉竹往往会降低这种戒备,不知不觉间做出过界的举动。
譬如现在她单手撑着石案,俯下身在七公主耳畔悄声低语。为了不让他人听到二人的谈话内容,她凑得近了些,乍一眼看去,倒像是她展臂环在七公主肩侧,将佳人半拥在怀里。
倘若是其他男子这般举止轻佻,恐怕早就被脾气火爆的乔黎狐拔刀砍断手臂。
可眼前的少年郎面容如玉,眉目清朗,近身靠来时,身上淡淡的墨香清雅好闻,嗅得人如痴如醉。
乔黎狐双颊浮上一抹红晕,一时间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姜玉竹只好又说了一遍。
乔黎狐听清楚后,目光愕然,面露不解之色:“少傅为何需要那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姜玉竹坦然一笑:“金乌男子普遍壮硕,姜某身形瘦弱,怕真到了同北沃棋手对弈那日,被他们发现我并非是金乌人。”
“好吧,你要的东西,我明日就差人给你送来。”
“今晚,姜某今晚就需要。”
乔黎狐没追问姜玉竹为何这般着急要那东西,临行前,她望向送别的少年,眼波微闪,脸上透出一股羞赧之色:
“我觉得姜少傅这样清秀的身姿也很好,我就...很喜欢。”
说完,她便红着脸跑走了。
姜玉竹一时哑然,不过她还来不及琢磨七公主话中的意思,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看来少傅是准备留在金乌做驸马爷。”
这声音清冷又寡淡,与昨夜抵在耳畔低沉又炽热的音色截然相反。
却明明都是一个人。
姜玉竹转身看向太子,板起脸肃然道:“殿下慎言,此话对七公主声誉有损。”
詹灼邺双肘抱胸,姿态慵懒背靠亭柱,目光落在小少傅故作老成的小脸上。
“少傅与七公主挨肩搭背,耳鬓厮磨的时候,可有替对方想过声誉。”
姜玉竹蹙起眉心:“殿下误会了,七公主方才只是在教臣金乌语,以免臣同北沃棋手对弈时漏了馅。”
这个理由略显牵强,不过太子却并未揪着此事追问,而是朝她伸出手,黑涔涔的目光碾压在她身上,语气微沉:
“过来。”
男子的手掌宽大,食指上佩戴的墨玉扳指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幽光。
昨日也正是这只手,牢牢扣住的她的肩胛骨,让她无处可遁,力道之大,甚至在她肌肤上落下了一块殷红的扳指印。
墨玉冰凉,可男子的掌心却比温池水还要炽热。
姜玉竹走上前推开太子的手,平静道:“光天化日下的...殿下莫要胡闹。”
被她推开的手掌在半空中一捞,勾上了她的腰肢,顺势扯入怀中,鼻尖瞬间灌入男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
“昨天在温池时,同样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孤怎么不见少傅胆怯。”
詹灼邺抬手刮了一下少年精巧的鼻头,深邃眼眸微翘,低声道:“孤还是更喜欢昨夜的少傅,比今日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家伙要多上几两良心。”
姜玉竹羞得耳根子都快比枫叶还红了。
天狗太子的良心是被同类叼走了吗?说得这是什么混帐话,昨夜脱了裤子的人分明是...
无奈这笔稀里糊涂的桃花帐不能放到明面上梳理,姜玉竹深吸了口气,涨红着脸轻声道:
“殿下快松开臣,莫要被其他人看到了。”
“少傅是怕被其他人瞧见,还是担心被萧世子看到。”
姜玉竹抬眼看向太子,撞上了对方黑涔涔的目光,试探着问道:“殿下刚刚在路上遇见萧世子了?”
詹灼邺语气淡淡:“孤手上有一批紧急公文,差萧时晏去办了。”
“难怪臣没等到他赴约,殿下有所不知,萧国公府里有一本流传百年的古棋谱,里面的棋阵十分奥妙,就连我师傅都没见过,臣想向萧世子借来一观,好在后日的对弈上更有胜算。臣若赢了比赛,殿下就不必再去求鼻孔朝天的大王子了。”
少年笑着说话,眼里也带着笑意,弯弯的眸子好似夜空里皎洁的弦月,清亮澄澈,熠熠生辉。
詹灼邺心底的晦涩被少年明媚的笑容冲散了不少,手臂紧了紧怀中人的腰肢。
“少傅为孤深谋远虑,孤幸甚之至,少傅可会永远为孤筹谋?”
他俯下头,薄唇印在少年光洁的额上,动作轻柔,仿若在亲吻一株娇嫩易碎的花。
永远这个承诺,对于姜玉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她受之不起,亦无力付出。
她垂下浓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四两拨千斤回道:“殿下特来找臣,是有何事吗?”
揽在腰间的手臂一松,头顶传来太子慵懒的声音:
“少傅昨夜走得匆忙,落了些东西在孤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