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弃霜是个瞎子,看不见,但吴玉荣不是,看久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难免觉得胸口发闷,只觉得鼻腔里都是血腥味。
“总之。”吴玉荣声音冷淡下来:“你看完了就回去吧,事故发生在猎场,猎场会承担之后一切的丧葬费用,赔偿你自己提。”
祝弃霜抬起头,脸上的神情慢慢冷却了下来,看不出一点刚刚一根弦崩到断裂的模样。
他开口,却不像吴玉荣想象中那样柔软无助:“你当我是傻子?”
祝引川死得不明不白,这地方全是疑点,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这话便是不想私了,吴玉荣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心想自己一时好玩,找来了个大麻烦:“弟弟,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但是你也别老想给自己找麻烦。”
他弹了弹指节:“临柩这地方,谁都管不了,猎场出点意外很正常,死个人的事,闹不翻天的——你也别闹了。”
祝弃霜太阳穴跳得不行,还能保持着平静和他沟通:“先让我带他出去,我要尸检,这是正规流程。”
“正规?弟弟,临柩山里有临柩山的规矩,我们的规矩保证正规。”吴玉荣听了他的话,将烟叼在嘴里,眯着眼睛笑了声,答非所问道:“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的人了,最迟明天就能烧完,骨灰会放在临柩山附近的公墓里,那可是好地方,风水极好呢,一个平几十万,不用你掏一分钱,放心。”
祝弃霜冷冷地盯着他,眼睛像块无机质的玻璃,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我要带他走。”
吴玉荣冷下脸:“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他的骨灰你没资格管。”
吴玉荣显然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了:“这事你不明白就别瞎掺和,我是看在祝引川的面子上才跟你废话这么多,否则你连临柩山的大门都进不来”
祝弃霜的手还握着从白布垂下的那截血迹斑斑的手,他看不见,也丝毫未查现在的动作有多么渗人。
他没再和吴玉荣争执,安静下来。白玉似的侧脸勾勒出脆弱的弧度,羸弱又单薄,似乎在吴玉荣的威胁里放弃了追究下去的念头。
只有a1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祝弃霜没避着它,a1不用刻意探索都能感觉到他现在的想法——
a1心下一惊,立刻在他耳边出声:“祝先生,你现在如果杀了这个人,情况会变得很麻烦。”
这里可是现实,红玉楼里里外外都是人,眼前这个男人和祝弃霜一起下楼,如果他死了,祝弃霜将会面临什么可想而知。
祝弃霜头痛了一下,对a1说道:“我没想杀了他。”
他不相信祝引川会无缘无故一个人跑到野生动物扎堆的狩猎林里,连尸体都变成这种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不能容忍祝引川被他人用可笑的理由敷衍,就这样潦草地埋葬。
祝弃霜的眼里显现出属于吴玉荣的红影,男人比他高大许多,一只手抽着烟,并没将他放在眼里。
但实际上,他放倒吴玉荣甚至用不了一息。
他往前走了一步,门却在此时嘎吱响了一声。
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不止一个人。
“吴七,你等会儿吧。”
少年懒洋洋地推开门,对里头的吴玉荣说道:“那啥,给我堂哥一个面子。”
“什么鬼?”吴玉荣瞥了眼门口,除了李记玟和刚刚同祝弃霜一起进来的那个人,还有一个高挑留着小辫子的男生。
“我堂哥,本家的,李怀屏。”李记玟朝祝弃霜努了努嘴,挤眉弄眼道:“是他朋友。”
吴玉荣重新挂起笑容,朝李怀屏伸出手:“我说你们怎么进来的,久仰大名,李公子。”
李怀屏的手跟他一触即分,下一秒,空旷又冰冷的室内响起了清脆的咔嚓声。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面对着吴玉荣和李记玟警惕的眼神,李怀屏脸上挂着弧度不变的笑容,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上面赫然是相机的界面。
他面不改色,将手机锁屏。
祝弃霜一瞬间明白了李怀屏的意思:“我要带我哥走。”
李记玟笑得很古怪,脸上说不清是看热闹还是恼火。
他和吴玉荣对视了一眼,吴玉荣放缓语气道:“先上去吧,我们可以再商量。”
祝弃霜的手还放在尸体旁,没有要动的意思。
李怀屏对祝弃霜点点头,他从进屋看到李记玟和三十三起,就已经猜到了大半情况:“小霜,先上去再说。”
“出去说。”吴玉荣响亮地啧了一声:“给死人腾个安静地。”
也许是看在李怀屏的面子上,他一举一动间已有退让的意思。
李记玟倒是还看了祝弃霜几眼,几不可闻地在吴玉荣身旁嘀咕了一声:“真是祝引川的弟弟?也没听说你们家……”
吴玉荣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吴玉荣打量了好几眼这个自称是祝引川弟弟的漂亮男孩,他脸上的绷带刚刚被扯了下来,露出无神的眼睛,确实是个瞎子,这做不得假。
他心里并不如何警惕祝弃霜,反而流露出几分可怜可惜来。
不管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祝引川都已经死了,这样一个漂亮又难以独立生活的小孩,他不吝啬给予一些同情。
服务员给他们开了个包厢,祝弃霜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监控呢,酒店、森林,没有一个监控吗。”
他话音落下,并没有人回应。
室内静了半晌,吴玉荣弹了弹烟灰,才轻笑一声:“坏了。”
临柩山这样的场所,里头不能看的东西和交易太多了,安装摄像头等于自己给自己挖坑,这里是做生意的,怎么可能开罪客人。
看见面前的漂亮少年面上固执的表情,李记玟心下一突,不自觉道:“你这么执着做什么,以你这样的脸蛋,祝引川死了,也不缺养你的人吧。”
此话一出,祝弃霜的脸瞬间向他出声的方向看过来,房间里陪着祝弃霜一起找过来的两个少年也惊诧地看向他,那疾首蹙额的模样,仿佛他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
祝弃霜的声音几乎是咬着从牙缝里吐出来的:“他是我哥。”
祝引川是他哥,他唯一的家人,这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李记玟摸了摸鼻子,狐疑地打量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吴玉荣却突然抬脚碾了碾地上的烟头,抬高声音:“够了,别在这玩什么兄弟情深的过家家游戏了,你不会真把他当亲哥哥吧?”
他们的眼睛在祝弃霜的脸上、腰间和修长的□□不断徘徊,李怀屏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一直认为祝弃霜是祝引川的情人金丝雀之流,才挂着这样敷衍应付的态度。
这都是些什么事!
李怀屏气得自己的手有些抖,突然有些庆幸祝弃霜此时看不见,不用面对这些居心叵测的眼神。
三十三不假思索地怒声道:“祝教授不是他亲哥哥,难道你是。”
吴玉荣听了他的话,居然也没反驳,忽而一笑,说道:“你说的也没错。”
三十三一怔。
吴玉荣话锋一转,明知道祝弃霜看不见,但还是把头偏向了祝弃霜:“小霜弟弟——你说祝大教授是你哥哥,那你知道我和祝引川是什么关系吗?”
祝弃霜从未听祝引川提起过吴玉荣的名字,安静地抿唇。
吴玉荣表情平淡:“祝引川今年三十五了,我和他做了三十多年的表兄弟,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他有个亲弟弟。”
他说道:“你要是他的弟弟,那也应该喊我声哥哥,对吧。”
吴玉荣的话像一个拉环,轻轻一下,引爆了他颅内的隐雷。
祝弃霜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的理智让他下意识地反驳吴玉荣的话,但他的第六感此刻却如此地涌动不安起来,他想找到能反驳眼前这个人的证据,拿出他和祝引川是兄弟的证据。
他们俩的亲生父母,母亲不在人世了,父亲不知所终,可能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个孩子。
以前的亲戚,能证明他们是兄弟,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记忆中那些形状模糊的面容如今在哪里。
户口本……
祝弃霜猛然抬头,他从来没看过家里的户口本,从小到大,他的资料,身份证,都是祝引川一手办理的,从来没让他操心过一分一毫。
他对父母的印象,全部来自祝引川的描述。
他和祝引川真的是兄弟吗,他坚信这个事实,但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
祝弃霜张了张嘴,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李怀屏屏气盯着他,看到他空荡衬衫下胸口的起伏。
但不管他怎么大口吸气,肺部都像被什么藤蔓占据,想呼吸却喘不过气来。
“慢慢吸气。”李怀屏突然抓住祝弃霜的手,喝了一声:“小霜,别想了,你先休息!”
祝弃霜的面色白得仿若透明,李怀屏转头,怒视吴玉荣。
吴玉荣眼神飘移,大拇指搓了搓手机屏幕,又在祝弃霜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咳了一声,将手机贴近耳边,吩咐道:“再开个套间。”
他将手机拿开了一点:“我还有事,这事晚点说,你们先去房间休息,行吧,都冷静冷静。”
李怀屏看了看被他半抱在怀里的祝弃霜,无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吴玉荣的处理方式。
祝弃霜柔软的黑发贴在脸上,反应极其迟钝,被三十三半扶半抱地带去了房间。
红玉楼的客房别样奢华,套间外还有观景台,站在房间里就能眺望临柩这一带一望无际的山岳。屋内布局精雕细琢,与外面的自然生态格格不入,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
三十三不知道如何安慰祝弃霜,只能半搂着他,轻轻拍他的肩膀。
明明他们也是随时面对着死亡的人,在另一个世界见证过更加惨烈的死相,却还是会在这一刻因为他人的死亡心生恐惧和悲哀,畏惧死亡和离去,也许是人的共性。
李怀屏倚在阳台边,观察着祝弃霜的表情:“带你下去那个人叫吴玉荣,和我一起来的这个人是李记玟,我的堂弟。”
李怀屏的话顿了一下,苦笑道:“但是我和他不怎么熟。”
“吴玉荣。”祝弃霜将他的名字冷淡地重复了一遍。
“对。”李怀屏深吸了一口气,闷了半晌才说道:“他姓吴。”
祝弃霜不是健忘的人,很快想起来李怀屏之前在病房里给他讲述过的三大姓,吴便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李怀屏给他介绍的时候怎么说的?
——祝弃霜开口:“你说吴家的传承已经断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怀屏摸了摸下巴:“传承断了,和香火断了不一样——吴家已经二三十年没有传承的后人了,不是吴家没有人了。吴家因为传承这事极少和其他两家来往,但家底丰厚,族人并不低调,吴玉荣就是他们家比较闹腾的一辈,嘴上没个准的。”
李怀屏不敢提刚刚的事刺激他,但又忍不住隐隐宽慰,让他别把吴玉荣的话放在心上。
“传承断了,就是他们家没人当巫了呗?”三十三对这些事情也是一知半解,紧紧地搂着祝弃霜的肩膀,不时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怕哪句话刺激到他。
“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