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远远避开白少情的厢房,那间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厢房,已成武林中的圣地。只有小莫每天沉默地将三餐送到门外,让白少情自行取用。
谁敢向封龙挑战?
此令一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打扰少林寺的安宁?
除了白少情,谁敢不自量力,挑战那把晶莹的碧绿剑?
倒不是又发生了惨事,不过白大盟主有令,他要潜心疗伤,备战封龙。
就连天极,也知道遇上封龙,他毫无胜算。
少林寺再度成为禁地,不能出,不能进。
但一道声音偏偏响亮地传了过来。
江湖人所盼望的,不正是这刹那的快意潇洒。
「我!」
枭雄遇上英雄,只遥想那蒙寂峰侧,两道傲然对立的身影,已让人心驰神迷。
清脆的,毫不犹豫的声音。
孤傲的新任盟主,那俊美如天外之人,白衣飘飘,持剑挺立的白少情,遇上他的碧绿剑,将是何等结果?
小莫排开众人,走了上来。他的样子很狼狈,双手脏兮兮满是污垢,衣裳被树枝勾出很多口子,额头的汗混着黄尘。
封龙,青衫、蓝巾、碧绿剑的封龙,被称为剑神的封龙,那明明是武林盟主,已是天之骄子,却自甘堕落,当了正义教的教主,让万千人愤恨切齿的封龙。
但他的人一点也不狼狈。
但心中,多多少少也有着几分憧憬。
至少,他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大,目光是那么坚毅,坚毅得如白少情腰间的剑。
这恶贼,竟还如此嚣张。
水云儿上下打量他。她本来很严肃,这时候却温柔的笑起来,「你就是小莫?」
不到一日,封龙挑战武林盟主的消息传遍天下,众人大哗。
「不错,我是小莫。」小莫牢牢抓住他的剑,站得像标枪一样。
塞北遥遥处,蒙寂峰侧。
「真好……」水云儿轻轻赞叹。她忽然伸手,折断一节树枝,像舞蹈般的,绕着小莫转了一个圈。她的身形很快,倏忽一转,竟连身在小莫咫尺处的天极等人,也没来得及伸手拦住。
有是初十。
当他们意识到要保护小莫时,水云儿已经静静站回原处。
三月后,初十。
小莫的身边,已经被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有心或无意,封龙的挑战,刚好约在初十。
水云儿看着地上的圆圈,问小莫,「你想再见到晓杰吗?」
小莫对身边一切豪语皆不在意,牢牢抓着白少情,一双虎眸宛如钉在白少情脸上,咬牙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莫脸上猛然扭曲,他咬牙,「想!」
「准备好武林大会,待生擒了封龙,将他千刀万剐!」
「在白大盟主和我们教主的决斗没有结束之前,只要你跨出这个圆圈一步,」水云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就会立即见到晓杰的尸首。」
「自古邪不压正,封龙必输无疑。」
小莫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众人正忐忑,见他虽然沉了脸,却无一丝惧意,顿时安心,纷纷道:「这是封龙自讨苦吃,看盟主怎么教训他。」
他愤怒地看着水云儿,牙齿磨得吱吱作响,蓦然吼道:「封龙!你给我滚出来!我要和你拼命!」但他的脚,却动也不敢动。
骤然看见封龙的亲笔字迹,白少情心里酸酸麻麻,又有说不出的安定,好象在快没顶的水里踩到石头似的。可看那信上言辞,却是大大戏谐嘲弄。白少情脸色一黑,唇边勾起冷冷的笑容。「了结上次未尽之战?原来是找我决斗。」
他越愤怒,水云儿笑得越甜。
「别担心,我们会把晓杰救回来的。」他沉声道,又回头去看天极,索了封龙留下的信笺。
白少情一直盯着幽幽的石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转身,回到小莫身前。
白少情向前一把拉过他的手,感觉他手上冷汗潺潺,指甲几乎掐入白少情肉中。
他对着青筋暴起的小莫,轻声说了一些话。
小莫这个时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口舌,颤声道:「他……他抓走了晓杰!」声音又尖又利,年轻的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
他说:「拼命是很容易的事,比为了心上人的安全,要一直站在这个圆圈里无休止的等待,要容易上一百倍。」
通智和地极显然是一证实了消息就赶了过来,通智念了一声佛号,敛眉道:「老衲看过了,确实是封施主的亲笔。」
他闭关许多天来,第一次和小莫说话。
「什么?」
他的话就像他的人一样,总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小莫还未开口,门外又掠进天极,一见白少情,沉声道:「有封龙的消息了。这恶贼竟敢上少林寺留信。」
水云儿本来甜甜笑着,这时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话音未落,小莫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纸般苍白。见了白少情,嘴唇翁动,太过激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莫看着他,身躯不再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
白少情手了锦卷,沉声道:「我说了,内伤未好,不开什么武林大会!」隐隐有了怒意。三令五申不要为了这些事烦他,怎么偏偏要逼他干这干那?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白少情沉声道:「你一定要赢。」
「盟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锦卷,小莫的喊声随着脚步声逼近,片刻已到屋外。
「盟主,」五甲门门主东来庆一直在注视那个石门,这时候忽然跨前一步,站在白少情身侧,压低声音,「盟主小心,这个石门有古怪。」
这让白少情气得咬牙,恨得吐血。
封龙选的决斗场地,如果没有古怪,那就真是奇了。
他内力深厚,别说锦卷,就算铜铁,到他手中,也片刻融为铁水;但那薄薄锦卷,却在他手中一次又一次逃脱了厄运,仍旧在深夜之时,安安稳稳贴在他胸前。
东来庆低声道:「这石门上面,有绝情大师的标记。」
白少情低头,狠狠揉着那不离身的锦卷,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烧成灰,让风吹到天边,永不复见。
鬼斧神工,绝情大师。
让他焦急不安,让他欲哭无泪,让他有苦说不出,让他对着那廖廖几笔的锦卷,几乎要发疯了。
以鬼神莫测的地宫建筑,在江湖上威名不灭的绝情大师。
封龙将他送上武林盟主的宝座,用千万根看不见的针,将他钉在这个孤零零,冷冰冰的宝座上,看他的笑话。
东来庆又道:「石门过小,看来是准备随时封闭的入口。盟主进去之后,如果发现隐蔽的铁索,千万要小心。通道中极有可能悬了断龙石,只要正义教的小贼斩断铁索,让断龙石落下,就能将盟主困死在里面。」
他被遗忘了,被封龙遗忘了!
天极灰眉一耸,「封龙下贴约战,选的地方定有诡异。」
缠在心上铁铸的蛛丝,镶入心脏已经很深很深,他甚至起不了把它扯出来的念头。
地极道:「而且我们不能证实封龙是否在里面。没有证实之前,盟主还是不要轻易犯险。」
横天逆日功在体内奔涌,烧得他无法招架。
小莫听在耳里,脸色已经铁青。
这般折磨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白少情的唇角,逸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到底在那里?
「我必须进出。」他轻轻地、坚决地说。他含着笑,伸手指向山下,「你们看。」
封龙,封龙,你这个恶人!
众人回头。
厢房空空,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的踪迹。
山下,是成百上千的人和马,他们仰着头,在山脚下,屏息等待着决斗的消息。
越飞得高,越仿佛被人遗弃。
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仰慕,充满了重见光明后的希望,充满了战胜邪恶的信心。
站在高处,受万人仰慕,就像飞得过高的风筝,被持线人松了手,再找不到起飞的地方。
白少情道:「不管此战结果如何,他们已经站到了一起,已经学会并肩抵抗。正义教,不会再成为江湖的阴影。」
这不知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
白少情又道:「只有我跨进这道石门,正义教的力量,将从此瓦解。瓦解它的不是我,而是山下这些江湖儿女。」
他高高在上,已是武林盟主,已是武林的神话。
他淡淡笑着。
天极道长,地极道长,通智大师……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白大盟主,每次听见封龙这个名字,都心如刀割。
没有人想像过,世间有这样充满力量的笑容。
众人都在仰仗他。
他的力量不在剑上,不在掌上,不在他高强的武功里。
那不过是错觉,真的是错觉。
他的力量,在他淡淡的笑容里。
可他每一回来,却总免不了一阵失望。
「而且,封龙一定在里面。」白少情道:「因为他是封龙。」
他总有错觉,每次他一跨出这厢房,封龙就会出现在厢房里,随意地走动,坐他的椅子,用他的杯子,睡在他的床上,随意地拥着他的被子。
他说完,就转过了身。
他总有错觉,仿佛每次一躺下,就感觉身侧躺着一个火热的身子。封龙会直起身子,带笑的眸子盯着他。他定又使那些邪门歪道的迷药,那些旁门左道的魔功。
他转的很优雅,速度不快也不慢。看着他转身的人,有的以为那个转身慢的恍如过了百年;有的又以为,那个转身快得根本不曾看清。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记住了白少情的这个转身,就像许多人,永远记得白少情穿着白衣,跨出少林寺的瞬间。
封龙的唇边应是带着笑意的,可恨、可恶的,以为算计了天下人的笑意。但又没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只是云淡风清的,淡淡的一笑,似乎天下事于他,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们看着他们的盟主,不快不慢地,穿过石门,跨入那条黑黝黝的通道。
他总有种错觉,觉得封龙就在身边,看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看着他走了,却知道他留下了什么。
白少情不死心地来来回回,跨进房,跨出房。
他留下了力量,属于武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