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也听出她指的是乐川,来不及解释,何大林同学打来电话。接完电话,我也阴森森地冲姜谷雨笑:“何大林同学说开学给我们带特产,让我问你喜不喜欢吃甜食,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微信号给他。”
姜谷雨豪爽:“给他呗,搞不定易子策,先搞定他宿舍的人也行。”
“恭喜你,你已经搞定了三分之二。何大林和老班已经被你成功收编,还有个是一吃货,两顿饭拿下。”
“没办法,”她妩媚地撩动秀发,“谁让姐姐我魅力大无边。”
这一刻美不胜收,我多希望姜谷雨能一直这么自信,乐观,美丽下去,永远不老。
因为即将到来的一天对我和姜谷雨意义非凡,我们同时失了眠,聊到困意来袭,很晚才各自回房睡觉。两个人谁也没定闹钟,都起晚了,慌慌张张出门,打车赶到社区医院,道长不在,只有易子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读着书。见到突然造访的姜谷雨,易子策不意外,倒是看到穿着新裙子的我,他的眼神相当诡异,呆了片刻凉凉地来一句:“小五还没回来。”
念在他有可能是我闺密未来男友的分儿上,我一笑泯恩仇,趁道长不在,借故溜出去,把美好的时光留给他二人慢慢享用。
我漫无目的地满大街乱转,不知不觉间来到一栋常青藤环绕的二层小楼前。想到老爷子病了,我上前客气地向门口警卫打听,能否进去探望。报上姓名,经通报,领我进屋的是保姆阿姨。敲开二楼一间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我不禁皱了皱眉。老爷子半靠在床头,病容憔悴,几日不见竟显出几分垂垂老态。
我来得冒昧,他却直道高兴,让保姆阿姨赶紧准备水果,又让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一照办,我搬椅子坐到老爷子身旁,明媚阳光泄满一室,他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偌大房间里,病床上的老爷子更显伶仃,我忍不住问:“老爷子,您家人……”
“他们工作都忙,我没告诉他们。”老爷子笑得大度而豁达,“我啊,年纪大了零件老出毛病,隔三岔五就得修一修,没事。”
轻描淡写的语气,可我学医怎会看不出,老爷子的病情并不如他说的那样简单。自知医术有限,能陪老爷子聊聊天,打发时间也好,于是我又问:“小五呢?”
“在路上,快到了吧。本来也想瞒着他,昨天打个电话被他听出来了。这孩子心肠软又重情,怪自己没在我身边,内疚的啊……”老爷子声音微颤,摇着头没再说下去。片刻,他执起我的手,“小灵子,小五这孩子可怜,早早没了妈,初中那会儿他爸也走了。逢年过节孩子们回来,一个个拖家带口,就他一人孤孤单单,我看着可心疼。”
我默默聆听,垂眸凝视着老爷子的手。这是一只宽大、粗粝、骨节铮铮的大手,同样地,也干枯、瘦削、遍布斑纹。年轻时,它一定敬过礼,握过枪,举过旗,用力挥舞带领将士们奋勇前进。而现在,它老了,只能被我轻轻握在手中。
“小灵子,答应我老头子一个要求。”等我抬头,老爷子缓缓露出慈爱的微笑,“如果我熬不过这个夏天,你代替我陪小五过今年中秋,好吗?”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我鼻头泛酸,强忍泪水滑落眼眶,笑着说,“好,我要陪你们爷孙俩一起过中秋。”
“好,好。我看人准得很,小五一定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小五。以后有你陪着他,我也放心了。”
老人家缠绵病榻,说什么我也不能回嘴,用力点了点头。还没见面,谈喜欢太遥远,但我愿意为了老爷子和小五做朋友,陪他过中秋,即使这样的节日令我厌恶。
从老爷子家出来,我心情低落,没有直接回社区医院,继续满大街游荡。期间收到几条乐川的短信,简言告知他的实时位置。他开得比我想象中快,莫名地我又一次产生“乐川就是小五”的强烈预感。虽然易子策否认,我也真该再问问老爷子。
午饭后回到社区医院,道长在,易子策和姜谷雨却不在。向道长问起老爷子的病情——肺癌晚期,多亏老爷子心态好,也注重锻炼,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我没太意外,只是特别难过,向道长请了假,又去陪老爷子聊天,努力卸下自己的情绪包袱,想尽法子逗他开心。老爷子只字未再提小五,可能担心自己说太多,反而给我造成压力,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
乐川应该不是小五,易子策没理由骗我,乐川也没理由隐瞒我。
病痛欺身的老爷子聊了个把小时,累了乏了,昏昏入睡。我悄悄离开,走在路上情不自禁地想起爷爷。弥留之际我要在他身边该多好,就能亲口谢谢他给了我最快乐的三年,告诉他我永远爱他……
思念着爷爷直到走不动,我昏头昏脑乘上公交车,很久才发现坐反了,重新换乘上回姜谷雨别墅的车,已是落日西斜时分。一直在想沉重的事,上车便困顿地陷入半睡半醒之中,隐约感觉包里的手机在震,我猛地惊醒。姐姐打来的电话,盯着屏幕,我一时胆怯不敢接听,引得身旁人侧目。
该来的,总会来的。
手机接通,姐姐便急促道:“小均,你在学校吗?快去看看繁木!”
我惊得心脏一滞:“繁木哥出什么事了?”
“他、他好像喝醉了,对我说了好多话之后就挂了。我听他口气不太对……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我担心他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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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姐姐渐渐哽咽,尾音被抽泣声淹没。现在说再多安慰她的话也没有用,我明白我该做的是尽快见到廖繁木,确定他没事,第一时间给姐姐报平安。公交车靠站尚未停稳,我便跳了下去,招手拦辆出租直奔学校。
焦急忐忑,度秒如年。
仿佛历经千辛万苦赶到学校,廖繁木竟不在他租住的教师公寓。我方寸大乱,又敲又叫,惹得隔壁老教师黑着脸出来,告诉我人一早就出门了,好像一直没回来。只觉五雷轰顶,我腿一软坐到台阶上,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满脑子想的都是他能去哪里。
没有头绪,唯有枯坐等待,一坐几个小时,夜已经深了。
也许会等到明天,我拿出手机打给姜谷雨,以免她担心,突然眼前闪电乍现般亮了一下,忆起那天清晨自己对姐姐说的话。一秒不愿耽搁,我冲下楼,在夜色里狂奔。
廖繁木一定去了能看得到樱花的地方,那是他期望中和姐姐未来的“家”。
虽然只来过一次,我仍清晰记得地址,记得廖繁木收房时的喜悦。那是去年的阳春三月,他带我参观每一个房间,带我看窗外盛开的樱花。他站在空阔的客厅中央,向我大声宣布,会等待它的女主人回来,共同打造他们温馨甜蜜的小家……
踏进小区大门,那时的画面便不由自主地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我知道现在不是回忆这些的时候,用力甩甩头,加快脚步。行至楼下,手机响了,是乐川。
如同短暂的失忆又一霎复原,我猛地想起和乐川的约定。
“小灵子,我到了,在姜谷雨……”
“对不起,乐川,我失约了。”心底袭来负罪感,令我连听他把话说完的勇气也没有,“我临时有事,恐怕没办法和你见面,对不起,对不起。”
“有事啊,不要紧我等你,再晚我也等。”他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失望,更多的是善解人意的宽容,“小灵子,我不想白跑一趟,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对不起,我……”说不出口,一点儿也说不出口。
“去找廖繁木了,是吗?”手机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像自我解嘲,也像无可奈何,“我好累,没有力气去上门要人。答应我,见完他,就回来见见我,好吗?”
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着,我咬疼了下唇,径直道:“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廖繁木喝醉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怎么样。如果他特别不好,我可能会……会一直陪着他。乐川,别等我了,对不起。”
那头乐川沉默不语,取而代之的是指尖点击手机的声音,时长时短时有停顿。然后,我听见乐川不急不缓地说:“这是摩尔斯电码,我写的那段密文叫凯撒系统,那些照片代表了你和我。”
没有道一句再见,乐川挂断了电话。
我听不懂他说的每一个字,好似这才是他给我出得最难的一道谜题。只觉心口钝钝的痛,一抬头,我竟站在中庭的樱花树下。没有樱花的樱花树平淡无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没有诗意的雨,没有留白的画,没有青苔的瓦,没有过客的天边月。
廖繁木打开门的时候,我们静静对视数秒,都没流露出些许惊讶。他仿佛知道一定会被我找到,而我也肯定自己不会落空。
原本空荡荡的客厅,只有倾倒的酒瓶和买醉的人,此刻多了我,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酒和他似乎都有点儿无所适从。廖繁木没有请我坐,也没有地方可坐,径自靠倒在水泥地上,晃晃悠悠拎起酒瓶,拿到嘴边却没有喝,又颓然放下。
突然之间,我变得很讨厌酒这种乱人心志的东西,为滴酒不沾自己和乐川感到庆幸。
我贴着墙壁站在廖繁木对面,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繁木哥,你和我姐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的地中海贫血症是一种遗传性疾病?”
虽然从小到大我极力排斥“地中海贫血”这五个字,拒绝接受有关它的一切信息,但谁让我选择学医呢?根本不需要经过冥思苦想。他们的感情不可能出现问题,只可能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
姐姐是中型地贫患者,即使廖繁木一切正常,他们后代患上地贫的概率也比一般人高许多。就算姐姐怀上小孩,也将面临比普通孕妇更高的早产和剖腹产的危险。不要说抚养孩子成人,就是孕期一旦检查发现胎儿患有地贫不得不引产,而且此类情况有可能反反复复发生,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严峻的考验,会带来身心的重创。
生育健康儿女,也许是寻常夫妇最朴实、最简单的心愿,可如果廖繁木和姐姐选择这条不寻常的寻常路,便意味着他们会走得更加艰难,更多险阻。
无须我解释太多,廖繁木应该都明白,有更深刻的切身体会。他没有看我一眼,闷着头,佝偻着背,像已经被不胜承受的重负压垮了肩膀,狠狠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小均,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不理解你姐姐。明明四年前我们已经说好,婚后不要孩子。为什么她现在快回来了,还要跟我分手。她口口声声说因为我是独子分手是为我好,为我父母着想,她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她,我根本好不了。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不要孩子没关系,可她还是说分就分,为什么不给我们十几年的感情,一点点挽回的余地。怎么可以那么心狠!”
重音落到最后两个字,廖繁木抬起头朝我看来,充血的眼睛里满是伤痛、哀怨、不愤,又带着些犹疑与矛盾,似乎在等我厉声推翻他的结论,用最难以驳倒的依据证明姐姐不是个心狠的人。
可是,我也多想做个狠下心肠的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廖繁木正为姐姐痛彻心扉,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说姐姐不要他了,我愿意要,愿意爱,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又一下抠着墙壁,指尖传来的细密疼痛,阻止了我疯狂的念头。
“繁木哥,可能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境地,等姐姐回来,约上叔叔阿姨,还有我父母,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慢慢商量。你要相信姐姐对你的感情,我今天会来,也是因为她担心你,让我来找你。只要你们还深爱着对方,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第一次从自己口中说出“他们很相爱”,像利刃割肉的凌迟之刑,我觉得好疼,从身体发肤到五脏六腑。忍过这剧痛便是永久的解脱,我站稳脚跟不准自己瘫软跌落在地,仿佛已经看到那不生不灭的涅槃彼岸,在等我迈开步子走近,给我解脱。
“繁木哥,只要你们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做好严格细致的产前检查,怀上健康宝宝的可能不是没有。”慢慢走近廖繁木,我蹲了下来,微笑,“我是学医的,请你相信我。”四目相对,我伸出手想握握他的手,又攥拳收回,“给姐姐打个电话吧,她身体不好,别让她担心。她回来,一切一定会有转机。”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能说的唯有这些,起身离开,不允许自己回头,留恋,后悔。
转好,转坏,真的只是瞬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