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牡丹厂工人最得意的就是那套机械臂, 生产效率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直观的感觉,但是格调就上去了。
产线小组长感慨颇深:“以前有人上个厕所,我就得去顶班,人只能一个一个的去, 要是前一个便秘了, 后一个能跟他打起来, 现在终于有一个岗不用我顶了。”
全套机械臂能顶前中后三条线的同类岗位, 只要留一个人看着,如果出现小故障,及时处理就行。
以前人折腾线, 现在是机器折腾线, 人管机器。
管机器的人也很得意:四舍五入,咱也是个管理层。
安夏对此并不满足。
其实最好的发明,应该是自下而上。
常年累月的工作中,总会发现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自上而下,让一堆没有从事过一线工作的人凭空去想工人们需要什么,效率会大大降低。
安夏能提出改进方案,也是因为她在车间里看见的, 跟她在新闻里看见的不一样, 觉得有些地方可改。
完全是凭借一个模糊的概念。
只能偶尔为之,无法长久。
现在牡丹厂又养不起一整个专家团队,整天围着车间转, 专门发掘效率可以提高的环节。
依她所想, 最好的路径是:工人提出有哪些地方纯属堆叠人力,毫无技巧可言,专家论证是否可以由机械完成。
厂办通知,希望各位工人积极献计献策, 寻找工作中可以省时省力的地方,然后汇报给自己的组长,统一收上来。
三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说点什么。
这不可能,牡丹厂现在的生产模式还是以前的那一套,能改的地方肯定很多。
安夏在九厂的时候听说过一些小八卦。
以前工人们在工作中也时常会有一些小巧思。
经常是一些操作手法和思路上的创新,没有太大的难度。
有些时候只要一个小东西,就能减轻工作量,工人们就自己或是几个人,叮叮当当的弄一个出来,给自己的工作省点事。
但是没有人想过要全厂推广。
最多也就是车间里知道,朝夕相处的同事受益。
虽然,全厂推广会有名声,可是这个名声带来的麻烦远远大于带来的好处。
奖金是一定不会有的。
升职也得赶上刚好缺人,且没有什么关系户顶过来。
但是,其他的麻烦无穷。
东西是你发明的吧。
后续你得管吧。
万一机器在运行中出了什么差错,产生了损失那是谁负责?
谁发明谁负责呗。
不说出了差错,普通的运营维护也得是发明者永远甩不掉的附加任务。
这不是空口说白话,污蔑领导,而是有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这个「例子」年少轻狂,得意的把自己的小发明介绍给其他车间,大家用着都挺开心的。
他捧着发明出来的东西,兴冲冲拿去跟生产主任献宝的时候,这个他没日没夜钻研几个月才做出来的东西,生产主任甚至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
主任直接把他支使到了车间,让他自己去做巡回表演。
他的目的达到了,好几个车间都用了他的小发明。
然后,各个车间有点小事就叫他去看看。
终于有一天,他因为不愿意再付出业余时间给其他车间做维护工作,而言语过激,终于得罪了上级。
现在,人就在牡丹厂。
属于是——“老歪脖子树还在景山上看着你们呢,你们就忘啦!”
虽然三个年轻的厂领导作风上确实比老九厂欢快活泼了许多,给钱也大方。
但是谁知道在其他方面是不是跟老领导一脉相承呢?
余博士他们都是外人,研发完了就走,他们可是要留在厂里养家糊口的。
安夏得知此事后,与另外两个人商量,应该给愿意花时间动脑子的工人奖励。
陈勇支持:“可以,不过权责还是要分明,不能让工人觉得发明出来东西不是光荣,而是负担。”
龚伟早就看老一辈各种不顺眼:“那个人的事我知道,当时我就站在生产主任那孙子旁边,他一直说自己手重,怕弄坏了,所以不肯接。屁咧,他就是怕接了,这事以后就是他的责任。老滑头。”
只是九厂给工人们带来的坏印象实在是根深蒂固,这不是用嘴说几句话,贴几张通知,就能把工人心中的疑虑打消。
谁知道你是不是过河拆桥。
安夏便直接找到那个倒霉发明家冯正志,他现在在做修机工,据周围同事反应,他工作很努力,时不时也琢磨一些小妙招。但只限于有人问他的时候,他才会说。
做的一些小东西,他也不再愿意分享给别人。哪怕别人跟他要,他也说那些东西还不完善,怕给别人用了,反而给他们添麻烦。
一个曾经满腔热血,壮志飞扬的年轻人,现在年纪不算大。但心态已经彻底变成了唯唯诺诺,只求自保不愿再出风头的沧桑,“冯工,来,坐。”安夏请他到办公室,给他泡了杯茶。
冯正志十分局促不安,柔软的沙发,被他坐出了个针毡的效果,他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事才会被找来,总不能是因为他在机器上又加了一个小东西吧?
“安厂长……”他声音微弱。
安夏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冯正志心中的警钟大响,自己一裹脑的全招了:“安厂长,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私自在设备上加东西。但是我没有坏心啊,那只是用来提高织布机效率的,可以检查出现的潜在问题……”
安夏点点头:“嗯,这么说,你承认了?”
完了完了完了!
牡丹厂已经完全改制成民营公司,想开除他,是分分钟的事,根本不需要走什么流程。
冯正志想到他的工资,他的奖金,家里的妻儿,还有刚发的冰箱。
悲从中来: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手呢!
安夏看他一副要崩溃的表情,笑道:“有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让其他人知道?想自己偷藏着,成劳动模范,惊艳所有人?”
“啊?”冯正志不解地抬起头,看着满脸笑容的安夏。
安夏说:“我们对你的发明进行了评估,有想法,但创新度还不够,对生产效率提高的程度有限……”
冯正志一愣一愣的听完,耳朵里只捕捉到一句:“所以,奖金的话,只能给你一百块。以后,你要再接再励……”
“一百块?”
“嫌少啊?那你要加油,以后多发明一些更有用,更能提高效率的设备。”
冯正志紧张地进门,晕乎乎的出去。
很快,厂里就贴出通告,为表彰冯正志同志在工作中积极创新的精神,特奖励现金一百元,并要求全厂向他学习。
在通告里还写明了,发明人只负责发明和制造出原型,其他的事情,会有专门人员负责。
无论是维护还是使用,都与发明人无关,再也不需要背负无穷无尽的附加工作。
冯正志拿了奖金,请同组同事一起吃饭,一群人围在桌旁,说说笑笑:“厉害啊,老冯!看不出来,不声不响的就拿了这么多钱。”
“就是,那会儿你不是指天骂地说这辈子你再给厂子做什么东西,你就是狗吗?”
冯正志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是给我自己做的,不是给厂子做的,谁知道就给安夏看到了呢,她眼睛真尖,那么小的东西都给她看见了。”
“她,还有陈勇跟龚伟,经常在车间转的,跟九厂那些人不一样,我都已经快忘记生产主任长什么样了。”
冯正志喝了一口酒:“一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小姑娘,一开口,吓得我冷汗直冒。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我犯了什么事似的,她还没问呢,我就给吓得自己都说了。”
“她可厉害了,你没听说她敢在大领导面前吓唬外商啊?别说外商了,连领导都被她吓得够呛。依我看,她的胆子比男人还大。”
“可不是,真不知道哪个男人敢要她。”
“诶?我要啊!我妈就喜欢利落勤快的媳妇儿。”
“呸,撒泡尿照照吧,就你,呵。”
“干嘛,你想跟我抢?你可没我帅!”
……
鼓励创新的告示贴出来后,极大的鼓舞了工人们的创新积极性,他们除了日复一日的工作之外,也努力寻找在工作中发现的任何可能提升工作效率的机会。
“这些小发明小创造,到底有限,想要大幅度提升,还是得靠整体。”
安夏决定为余化龙他们团队申请发明专利。
不仅是国内的,其他几个国家都得有。
毕竟,人家余博士当初来的目的,就是想搞出个大新闻,然后好申请全额奖学金出国。
只申请国内专利,成绩不够耀眼。
此时国内大多数人根本没有什么专利和版权意识,也没有太多人申请专利。
很快就批下来了。
申请美国的专利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本来已经批下来了,但是有一家同时申请美国专利的日本公司发出抗议,说牡丹厂的这个机械臂的构思基础,完全来自于他们公司。
他们说,有一家大陆的公司此前一直与他们洽谈购买合作,为表示诚意,他们便把一些图纸发给那家公司。
就在之后不久,牡丹厂就提交了专利的申请。
证据链确凿,还说不是抄?
余化龙本来为机械臂的成功十分得意,结果听说竟然有个日本公司告状说他抄袭,不由大怒:“怎么就是我们抄他了!我都没见过他们的那些图纸!”
旁边的研究员好言安慰:“现在都讲究一个证据,咱们也没证据说咱们没看过。”
“对,冷静一点……”安夏安慰道,“牛顿跟莱布尼茨同时发明了微积分,也不能说他俩是谁抄谁啊,对吧。”
“要是咱们跟他们完全不一样,那肯定没问题。要是思路流程是完全一样的,那就看谁先了。”
根据他们看到的日方图纸,发现思路确实是一样的。
大家都是根据工人的日常操作产生的灵感,然后顺着人工操作的流程想,继而才有了机械臂的构思。
那么,现在就要比谁先。
什么时候先想出这个主意。
什么时候先立项。
什么时候先有了突破性的成果。
这些都是申请专利时的批准要素。
就是因为前人吃了这么多亏,后世才有了实验日志、研发日报。
当然……还是有人不好好记。
至于现在,根本没有!
余化龙一心想凭这个项目申请全奖,所以他认认真真的在写研发日报。
口说无凭,如果对方说余化龙这份研发日报是后补的,得上哪儿去证明他们的研发时间节点呢。
网络时代,实时监控成本没有那么大的时候,可以24小时对着实验室拍。
现在谁拍得起啊,电视台、电影公司都砸不动这么大的成本。
余化龙满脸愁容的向安夏说自己找不到画面上的证据。
一旁的龚伟笑了:“谁说没有!”
陈勇点头:“都有的,而且每一个都有绝对可以证实的日期。”
这下连安夏都惊讶了。
龚伟拿出一撂《牡丹厂每周通报,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有政绩,一定要敲锣打鼓让全天下都知道。
每周通报是以小报的形式印刷,并发到各个车间,贴在墙上。
上面记载着上周生产情况,食堂好评菜,当然也少不了研发室的工作进度。
为了彰显牡丹厂的科技化含量,研发室相关的篇幅都配着照片。
那些照片都是经典拍摄手法:几个专家站在机械臂旁边,做认真工作状。
机械臂上的不少细节都能看得很清楚,专家们衣服从薄到厚的变化也能看出来,旁边刚好还有一个挂历,大大的显示着拍摄日期。
证明都有了。
但是还是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万一日方真的发明时间更早怎么办?
对于牡丹厂来说,能不能申请到美国的专利不是特别重要。
但对余化龙来说,差距还是很大的。
安夏觉得,也许从程序上面能找到一点差异性,用来证明不是抄的。
程序的主负责人是陆雪,前期的设计和最后的调试都是他一人完成。
“我去找陆雪问问。”
陆雪现在都快成牡丹厂的正编员工了,在牡丹厂认真干活,回灯泡厂补觉。
安夏中午十一点去找他,同事就说他去吃午饭了,安夏在食堂没看见他,便去他的宿舍。
安夏的手指刚敲在门板上,虚掩着的门就开了。
她伸头往里瞧,屋里安安静静,另一张床搬空了,只有一张床前摆着一双鞋,还有半拉被子。
安夏悄悄走进去,只见一个人蜷着身子侧卧在床,只穿了一条印着变形金刚的t恤和短裤,双臂紧紧抱在一起,看着就冷,被子大半在地上,只剩下一个角盖住了脑袋。
安夏把被子捡起来,给他好好盖在身上,那张脸露了出来,是陆雪。
窗外的阳光刺激了他,他皱着眉头,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两下,嘴里发出两声不满的哼哼,又抓起被子往脸上盖。
他盖,安夏就掀。
来回往复几次,陆雪扭动了几下身子,微微睁开眼,看见是安夏,吓了一跳,他像触了电似的坐起来,快速贴到墙边,双手慌慌张张地抓着被子往身上盖,活像个娇羞的大姑娘:“你怎么进来了!”
“你没关门。”安夏指着宿舍门,理不直,气也壮。
陆雪张口结舌:“那那那你也不能进来啊。”
“哦,那我走。”安夏鼓着腮,作势要走。
陆雪抱着被子挪到床边:“哎,真走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
“没事?”陆雪狐疑地看着她,“所以,你是专程来掀我被子的吗?”
“是呀。”安夏笑嘻嘻。
陆雪嘟嘟囔囔地躺回去,又拿被子盖住脸:“我半夜三更不睡觉,辛辛苦苦给你写代码,你就知道欺负我。”
安夏再次把他的被子掀开:“别盖着脸,闷坏了。”
“闷坏了就闷坏了,又没人心疼。”
“那可说不准。”安夏伸手去揉他的脸,“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出去吃饭。”
过了一会儿,躺着的陆雪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都是他喜欢吃的味道。
他闭着眼睛,在「再躺一会儿」与「起来看看有什么吃的」之间挣扎。
忽然,嘴边被一块温热柔软的东西抵住。
他本能地张开嘴,咸香酥烂,是一块肉。
嚼了几口咽下去,又有一块东西伸过来。
这下陆雪也躺不住了,他睁开眼睛,安夏笑眯眯地坐在床边,左手端饭盒,右手拿筷子,正夹着一块土豆贴在他唇边。
“来,张嘴,啊……”
闹得陆雪十分不好意思:“我起来……”
“别,你躺着,我来喂你,这下不算欺负你了吧。”
“不算不算。”陆雪飞快地把裤子和上衣套在身上,这才下床,到桌边吃饭。
“这个t恤,是我上次给你的?”
“嗯……”
“你不是穿着嫌小吗?”
“穿里面没关系。”
然后就说到正题:“你和余化龙他们搞的那个机械臂在美国申请专利的时候,出现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跟一个日本公司的发明撞车了,他们说是他们先发明,你们后面抄的。”
陆雪拧眉:“怎么可能!这是我们一步步自己做出来的。”
“那肯定的嘛,但是要拿出证据来,现在余化龙他们拿出了全套自己研发的过程。但是这还是不能证明这个成果是在日方之前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