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不明白为何眼泪是滚烫的，明明离别的时候，心里寒得像藏了一座冰山。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写离别的诗句，可笑至极。

跟离别的泪相比，再浓稠的墨，再浑厚的毫，都显得淡了，显得清了，显得无力了，画不出神韵，诉不尽离愁。

如果这是最后一面，一花一草，一举一动，一切的一切都想记在心里。

唯独这湿润的眼眸不想触碰，不敢触碰，不能触碰。

日后若回想起这一幕，或许阳光缕缕清晰可见，或许芳草萋萋香绕鼻间，或许衣襟上的油渍、鞋边上的污泥都入了双眼。

唯有他的容颜，若隐若现。

人会本能性地躲避某些事物，让人心痛的容颜，或许也是其一吧。

裴霜没有回头，脚步比贾笑仁还快，风风火火，又惨惨戚戚地，离开了他待了二十年的应仁殿。

李若凡其实从看见贾笑仁那一刻开始，就知道师父可能真的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自己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贾笑仁带走过的人，幸运的话，坟头上的草或许能长到一米高了，不幸运的话，也就那么无声无息，无人问津地“消失”了。

母亲走得很早，似乎是生完他之后落下了什么重疾，母亲走后，父亲没有再娶。这么多年来，父亲看起来每时每刻都很忙，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忙得跟个皇帝一样，却明明只是个应该每日花天酒地的王爷而已。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身份有多么的尊贵，对身边的仆人又打又骂，以折磨他们为乐子，不读书，也不练武，但无论他怎么颓废，怎么闹出大乱子，他的父亲都不曾指责他，教育他，只是偶尔过来嘘寒问暖一番就离开了。

在他眼里，父亲或许更像个客人，只是这个客人来的时候不送礼，也不会无端恭维他“年纪尚小，学识渊博，武艺精湛，小王爷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直到裴霜来了，这个冰冷的男人闯入了李若凡的世界，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冰冷了，冰冷得自从遇到他之后，李若凡每年至少得染上五遍的风寒。无论李若凡唾骂他也好，作弄他也好，捶打他也好，他从不作声，一直保持着冰冷的模样，只是当李若凡折磨其他仆人的时候，他会毫不留情地出手，以若凡之道，还若凡之身。

李若凡懵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太难啃，还带刺。

裴霜每天按时教他读书写字，习武练功，时间一到，无论课程进度如何，裴霜就马上收拾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明天一大早师父又会破窗而入，把熟睡的他扔到院子里去。

李若凡没见裴霜笑过，无论他用心学还是不用心学，裴霜都是这么冷冷地讲课，冷冷地离开，然后又冷冷地回来。李若凡性子十分顽劣，他总是想换着方法去试着征服裴霜，他发现来硬的不成，就开始来软的。

斟茶倒水，嘘寒问暖，他学着那些大箱小箱、登门拜访的客人，学着那些卑躬屈膝、谗言媚笑的仆人，他开始恭维裴霜，服侍裴霜，就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师父”一样。

但裴霜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李若凡亲手做的饭他不客气地吃了，亲手泡的茶他不客气地喝了，亲手铺的床他不客气地睡了，对待李若凡的态度还是那么的恶劣。

但李若凡哪是容易服输的人，他开始用心学习。实际上裴霜的文教得不咋地，还没有李若凡自学得快，但武是真的教得有板有眼，李若凡很感兴趣，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想一朝，练一夜，那是常事。

李若凡还试过三更半夜跑去问裴霜问题，虽然本意是作弄裴霜，但没想到即便是天寒地冻的日子，裴霜也是马上起床，随手披个衣服就到院子里去细致地演练一遍给李若凡看，一遍不懂就继续第二遍，只要李若凡摇头，就算风雪落满了肩，蒙住了面，他也要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打给李若凡看。

李若凡那时竟哭个不停，他以为是又染了风寒，殊不知那叫感动。

或许是他的热情真的融化了寒冰，裴霜也慢慢地改变了，讲课时开始穿插些传奇的江湖故事，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分也不愿意下课，徒弟听得入迷，师父讲得传神。

裴霜不懂多少经文名著，但人生道理说过许多，总结起来就只有一句话：生而为人，应以善良处世。纵天道无，世道恶，人道必以善为先。

在裴霜和姬子瑕的纵容下，李若凡改不掉少爷脾气，但至少性格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到头来，真的不知道是热情融化了寒冰，还是温柔止住了顽劣，这两师徒，都在不知不觉中，完完全全地改变了彼此，也逐渐成为了彼此，最强大的盔甲，也是最脆弱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