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扭头,看着溅出来的汤汁,愣了半天才叹道:“谁叫那个人看上的是你呢,万般皆是命呀!”说罢,复又望向杜景堂。
只见他怒而转身,气极反笑地呵出一句:“命,不公平的命!”
似是想到了什么事,三姨娘竟笑了一下,捂着嘴问:“怎么还背起话剧来了?”
杜景堂诧异地扭过头来看她,眼神像是在问,她怎么知道这是话剧里的台词。
三姨娘依旧蔼然可亲地笑着,不待他问出口,便解释:“你爸爸对你那份愧疚,谁都看在眼里的。那几年,他没有一天不想着你。你喜欢的、不喜欢的,他都一一打听了,听说你迷上了话剧,他也跟着你迷。这出《雷雨》他不光去剧场看了,还叫人去旧书摊上收《文学季刊》。后来出了单行本,他一口气买了好多呢,放在书房里反复地看,他可能……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那出剧里许多的形象,进步的、贪婪的、威严的、懦弱的……杜守晖多少都沾一点。
杜景堂想着,冷笑了一下:“他真矛盾,慈爱和狠心都占一半,爱子和爱钱也都一样浓厚。”
三姨娘顺着话,进一步问他:“谁不矛盾呢?你痛恨这个家为了利益抛弃你,可你却没有彻底脱离这里。”
杜景堂一时噎住,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两下,疾步上前问道:“三姨娘,你看我是为了什么假模假式地待在这所房子里,为钱是不是?我当初应该逃的,但我没有,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当年他觉得那种强迫式的提亲很荒唐,父亲居然答应则更是荒谬。但他没有像小说和戏剧里的主人公那样大胆地逃跑,是的,一个有知识能自立的青年,面对包办婚姻,竟然只是愤怒而没有反抗。
可是,他实在受不了母亲和姐妹的眼泪呀。为了那一句“你不过是娶个不喜欢的太太,总比家破人亡好吧”,他退缩了、妥协了。反抗旧家庭、反对包办婚姻的口号,都不管用了,他不敢去想自己逃跑之后,如果杜家真的完了,那他的行为算是抗争的英雄呢,还是间接的杀人犯?
至于回来的决定,杜景堂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觉得自大学毕业后,白白浪费掉的大好光阴,需要一个郑重的道歉。
当然,他是不缺歉意的。刚回来的时候,谁见了他都不敢喘气,母亲和两位姨娘好话陪了一箩筐,光是对不起也说了能有一车了。独独那个威严的一家之主,那个一锤定音的人缄默了。
他还有一个想法,他认为自己在那位动不动举刀挥枪的前岳父家里,近乎坐牢似地待了那么多年,而南边的杜家靠这层姻亲关系大发横财。那么,这笔财富当中,理该有他一笔精神补偿的,但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寻常观念当中,谈钱总是俗气的行为。而且,若是兄弟姐妹认为这是争家产的行为,难免要闹出惹母亲伤心的场面来。
出于种种原因,杜景堂回到了杜家,但要求家里给他隔开一进院子,供他日常开销的同时,还要给他单门独户的自由。
在他自己看来,他有权利提这样的要求。同时,他还渴望所有人都认同他有这种权利。优渥的出身,给予他的不只是丰厚的物质,还有极强的自尊心。小时候被人捧惯了,长大了就不愿意人家背后说他的不是。
杜景堂脑子里乱糟糟想了一堆,最后背起手摇摇头,自嘲道:“是啊,我也矛盾的,有进步的意识,但没有冲破枷锁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