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越想越气,竟也忘了家里来了客人,把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立刻想如平日一般上去教训两句。
“杜先生?”亭子间不过方寸之地,她一冒头就发现了坐在屋子正中的杜景堂,不由脸上一红。心里仍有气,嗔着丈夫道,“怎样不请客人去茶馆里坐坐!”
朝北的房子,因为不通风的关系,闷热得很。要不是没办法,谁也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何况是杜景堂这样的人。衣服都被汗黏着,紧紧贴在背上,他居然还坐得住。
“不了李太太,家里谈谈也很好。”杜景堂起身,向她恭恭敬敬点了一个头,“李太太刚下学?”
苏傲雪抿着唇,抱着书包冲他颔首。
家里那张既是饭桌也是书桌的四仙桌上,摆了待客的茶烟,她就不好照往日的习惯把书包放上去了。墙上有几颗洋钉,虽然都活动了,但料想暂挂一下还不至于掉下来。
李海存见太太始终不接话,就讪笑道:“让杜先生笑话了,不过是去认几个字。”
杜景堂连摆了两下手,道:“老弟台,你这话不对。认字,在家就能认,出门上学肯定是求学问去了。要不然,昨天关于现代性的讨论,尊夫人也未必能有那些见解。”
就是这只手,昨天凑上来握了握苏傲雪的。细想起来,当时一点狎昵的意味也无。似乎正是因为他君子,她心里反倒是……
不能再想下去了,也不敢再想了,苏傲雪赶紧转过身去。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意识到自己的心猿意马,又赶紧掐了一把手背,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家里只有两把凑不成对的椅子,她只好坐在床沿上,拿起补了一半的袄子继续缝。
“在给堂上补衣服吗?”
苏傲雪怔了怔,抬眸对上杜景堂的眼,意识到这话是在问她,低了头道:“是房东太太的,她眼睛花了……”
她没说下去,给房东家里做点缝补的事,也好少几个房租钱。她出身不高,幼时被捡她的鸨母当使唤丫头,教给她的话一概不入流。长到约莫十四五岁,可以接客挣钱的年纪倒是撞了大运,被带进了收容所。在那里断断续续认了两个字,方才懂得廉耻。在收容所里干粗活的五年里,有阔人想带她出去做新太太,她总是不肯。
后来李海存求娶,她觉得能吃笔管饭的青年,必然差不到哪里去。也是结婚后的两年才渐渐知道,读书的也有不明理的,穷人也有安心犯懒的。
小半辈子活过来,连自己原来姓什么叫什么,今年究竟多大岁数,晚上下锅的米到哪里去找……这些问题通通答不上来。因此,被人当面说两句命薄、穷酸的大实话,苏傲雪向来都能忍受。倒是眼下,她突然就别扭了,觉得自己住逼仄的亭子间,还要为少几个低廉的房租给人白干活,让杜景堂知道了自己脸上无光。
走一针,起一个念头,在这样静默的几分钟内,前屋的钟打了一下,是半时的意思。
杜景堂中途听见连打过十下的,也就知道现在是十点半了。他举了茶杯,遮着脸呷了一口,飞快睃一眼苏傲雪,搁下后便起身道:“不早了,我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