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堂三楼外廊,江楚和昭卿间隔一人的距离,倚在栏杆上吹晚风听蝉鸣。堂内灯光打出开敞的侧门与窗棂,映在二人肩背上,也映着他们脸上方寸明灭。
昭卿看着手里握着杯子里的紫苏饮,手指通过杯壁仍能感觉到它的冰凉,“我有时候很喜欢看日下的紫苏饮,像夕阳云霞,通透澈亮,干干净净。”她说到这,头不转眼转,见他眼里笼着月光,面颊被堂里打出的光亮了半片,一样干净。
江楚垂下眸子看了眼杯中的紫苏子,被月光照得失去本色,“取紫苏叶清洗干净,沥干后温茶炉烘焙。烤些甘草,再取些陈皮,与紫苏叶一起放进壶里煮沸,再加糖,得熟水,待汤汁降温后,切开香橼榨挤出汁水,滴入熟水,(笑)就得到你想要的云霞了。”
“你会做?”她见他点头,“和谁学的?”
“我爹……还有我叔。”
她恍然点点头,又问道:“那你的剑术呢?”
“也是我爹。怎么,想学?(故作纠结)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昭卿挥手拨掉他这偶尔的贫嘴,“你那天又没赢我。”她稍稍敛下嘴角,又问道:“令尊是,江湖剑客么?只是好奇,介意的话就当我没问。”
江楚转过头看着她,笑道:“我爹是,戍边将士……”
昭卿一怔,便对其父的态度肃穆起来,又像是对江楚身上某些东西有了答案一样,自顾自喃喃着:“难怪……”
“你呢?你的剑术和谁学来的?”
她面色一僵,垂首摇头苦涩一笑,连着头发上的清辉一起甩下去,又被月亮泼了薄薄一层,“很巧,也是我爹……”
江楚眼睑好像被她甩下的清辉压下,又落在心头垂下来,他唇前噙了一缕风,在齿间逡巡三圈又悄悄溜走。
昭卿:“能好奇么?你的头发,有人问过吗?”
“(淡笑)没有……(捻着垂在肩上的一撮)它生下来就如此了。”江楚看向昭卿,她那满头白灰,在月色下泛泛银光,可他却不敢问了。
她眸里的琥珀酒光像是芡满了她的陈年往事,用血结成痂又凝成疤,却总是褪不下,别人去揭,一定会带起血肉。
“南姐!”许言招摇着步子走过来,用身子把打在那二人身上的光遮去了一半。他目光渴望又热烈的看着昭卿,却在视线挪到江楚身上是陡然转淡,“呦呵,黎兄也在啊……”
他故意没眼力见的插在二人中间,胳膊搭在栏杆上问道:“聊什么呢?带我一个?”
昭卿:“(顿了顿)在聊,《滕王阁序》如何得成。”
许言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好聊的?不就是他才华横溢么?”
江楚却和昭卿不约而同笑了。《滕王阁序》是非才华横溢不得成,可还有一点是王勃自己抢人风头。在王勃身上说好听了是年轻气盛不经事,可在许言身上说难听了,不就是没眼力见么。
可王勃少不经事能就千古名篇,他许言没眼力见能做什么,顶死了惹人嫌。
昭卿觉得拿这事儿暗讽许言是脏了王勃的声名,可偏又在这不晦深隐的典故,她以为能让许言吃了埋汰拍屁股滚蛋,却不料这混日子的人真是啥也不懂,她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向王勃磕头赔罪了。
许言不明所以,索性抛诸脑后,瞧见了昭卿手里没喝完的紫苏饮,明知故问道:“诶南姐,是紫苏饮吧?”他没等她回答,“正愁着膳堂里卖没了找不到消暑的,南姐赏个光?”
昭卿眉眼情绪不明地觑他一眼,而后竟把手里的紫苏饮递给了他。他接过紫苏饮嘿嘿一笑,把杯口抵在唇前昂首喝下,不忘斜过眼瞧着江楚。
江楚垂在额侧的白发挡住了打来的光亮,也正好掩住了他眉眼笼下的几薄阴霾。他见昭卿撑起身子绕过许言又倚在自己左边,想把阴霾挥去又想留下一缕,不想让她发觉又偏想让她看见,好让她知道自己心里萦上的不快。
他如愿以偿,昭卿确实看见了。她伸出手问道:“还喝么?”她看着他不觉启唇,带着难以置信与自我怀疑稍稍直起身,含笑认真问道:“可以吗?”
江楚犹豫着把紫苏饮递给她,他有些抗拒,不是抗拒她,而是抗拒自己喝过,怕脏了她。她却毫不犹豫地接过去,抿唇抬杯,当着许言快冒火的眼睛入了喉。
江楚看着她引颈而凸显的那几不可见的喉头滚动,让他口中的紫苏余香多绕了丝别的味道,复杂又让他回味。
堂里的萧也韫坐在那喝着自己的饭后闲茶,瞧见那边廊外的三个人,扫了眼身边的何鸪,唤他一声,下巴对着那边那仨扬了扬道:“请你帮个忙,把许言拖走。”
何鸪瞧了那边两三眼弄清了大概局势,笑道:“萧斋长你不能这么不厚道啊,这遭人记恨的事儿,我不干。”说完又低头吃自己的饭去了。
萧也韫不想拿人当枪使,只是他去,许言定然不会走,只有何鸪这种能跟他勾上肩搭上背的,才能把他拖走。
他敛目淡淡道:“杨先生前几日布置的功课,何鸪你还没开始写吧?我记得明早就要交了,你打算今晚奋笔么?”
何鸪嘴里的饭菜嚼了三嚼突然一顿,筷子“啪”一搁起身直奔许言而去。他从许言背后一把圈住他,吓得许言登时挣扎起来,便立马耳语安抚道:“哎哎哎我,是我!走走走我跟你说个事儿!”
“哎你干什么?啥事儿啊不能在这儿说?”
“(直接绑走)这不方便说话,诶你肯定感兴趣!”
江楚瞧见了堂里喝着自己闲茶的萧也韫,偏头与昭卿相视一笑,而后转回身对着栏杆,垂首靠着余光注意着她,半晌后瞄见她饮了口他喝过的紫苏饮,问道:“这算什么,故意气他?”
她顺着他的视线,瞧了眼自己手里的杯子,而后左右周旋晃起,瞧着里面荡着自己与月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气许言的,她只知道,她刚才是不想让江楚在许言那受了气。
“(玩味一笑)你觉得呢?”
江楚摊了只手稍耸肩,“我不知道。反正,他要了,你也给他了……”
她视线在江楚侧颜上一挑一落,解释道:“我是不想让他空着嘴乱嚼一通,在这里扰了清静。”她顿了顿话,“介意么?介意的话,我以后就不给他了,不管什么。”
“(眉梢微挑)你认真的?”
“嗯,我认真的。”
江楚眸子在她眉眼处跳跃,拢肩挺身抿唇一笑,转了个身正对着大堂打过来的光,胳膊肘跪在栏杆上,旋儿沉肩平下嘴角。堂内的喧嚣声仿佛与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有月摇树影,风响蝉鸣,光揽虫盈。
他昂起头看着河汉,“你经常和人这样吗?”
“嗯?什么样?”
“我们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