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字字诛心,话里话外的不甘却让人听得不禁心头发酸,与其说是在借机评判世道不公,倒更像是有所触动,有感而发。
莫庭晟隐约听出几分画外音,上下嘴皮子动了动,转念一想,又什么都没说。
他实在是没什么立场置喙。
且不说他俩相识不到一天,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一直挣不脱枷锁的困兽?要不是有此奇遇,他到现在,说不定也还被自己困在原地苦苦挣扎。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可生而为人,谁又不是个庸人呢?
莫庭晟垂眼沉思了片刻,一抬头就见江翊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说些什么,又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其他什么地方。
他无话可说,也觉得没什么好避忌,干脆目光坦然地直直望进他眼底。
江翊在他的眼神里回过神来,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重新拉回话题:“这些孩子,每天只要能完成既定的任务,就能有一口饭吃,有一片瓦遮头,即便是受不到什么好待遇,也总算是手脚健全,还能有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可能连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即便救出来了,她们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倘若......”
他忽的一顿,看莫庭晟一眼,见他没有追问的意思,便有意就此一笔带过,接上了后面的半句话:“无非就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罢了。”
莫庭晟只当他是有什么不方便说,也就不作深究,就着话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口问道:“难道没有人试过报官吗?”
“报官?”江翊冷哼了一声,身上那种莫名的抗拒又冒出头来,语气有些刻薄地说:“兰兄,‘官匪自古不分家’这话,可不是什么空穴来风的谣言啊。”
莫庭晟不着痕迹地一顿,继而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此事兰某若是没撞见也就罢了,既然如今让我撞见了,又知道此事没有人管,那兰某是一定要管一管的。”
江翊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惊讶于他竟然没有纠正自己的出言不逊,还是该惊讶他油盐不进,张了张嘴找不到词,自觉没趣,仰头把酒喝了。
可滚过舌尖一路烧到腹中的醇香酒酿到底是浇不熄那团无名火,他压了又压,又把那句咽回肚子骨碌了一圈的话给吐露出来:“可这天地之大,不平之事千千万,你管得了一时,又能管得了一世吗?”
莫庭晟看着他,脑子里不知为何就冒出那个在荒疆大漠中句句追问自己爷爷的小奶娃,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方才话题带来的沉重感一扫而空,他举起酒杯,和已经开始自己满酒的江翊碰了一杯,朗声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我虽不过沧海一粟,这天下事管不得,眼前事还不能管一管了吗?人生苦短须尽欢,管得一时算一时!”
江翊歪了歪头,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可在嘴里咂摸了半天,又觉得越念越顺口,干脆也不再追究,就着莫庭晟递来的酒杯,一杯接着一杯得碰。
月落星沉。
次日一早,莫庭晟睁开眼的时候,江翊已经不知去向了。
横竖他也不是那个被借了钱的债主,用不着担心对方跑路,随意扫了一眼,见江翊的行囊还整齐摆在一旁,也就没想着问。
习惯了连日来的风餐露宿,难得睡了一回软塌,莫庭晟觉得自己骨头都软了,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便去找水洗漱准备出门。
这一看,水盆里已经打了水,毛巾也是干干净净搭在边上。
他乐得轻松,也没多想,就着现成的水洗漱了一把。
往外一走,就看到本该杯盘狼藉的桌上摆着两大早点,底下压了一张字条,是江翊留的。
“不知兰兄口味,便随意买了一些,望勿见弃。”
他的字正如其人,乍一看春风化雨,细看,就发现每个收笔和顿笔都十分锐利。
装得很像,只可惜边边角角还是修整得不够好。
莫庭晟兀自笑笑,把纸条放到一边去,也不客气,一包一包拆开一摆,居然包子馒头烧饼油条样样都有,看不来并不像是“随意买了一些”这么简单。
他一边吃,一边自愧不如。
该说不说,这位江兄可真是人中龙凤啊,能说会道,还体贴入微,也难怪有女子愿意芳心暗许,定情信物都只求他平安,不寄相思,分明就是死心塌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