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澹忽地脊背生寒◎
沈遥凌今日看戏, 就是只看戏,不过因为她对戏文的欣赏水平只有一般般,因此作陪的成分居多。
她在座位上也不安分, 能换十来种坐姿, 最后用的这种是双腿朝右撇着, 身子□□, 腰靠在左边的扶手上, 用左手惬意地撑着下颌。
宁澹默默看着, 不自觉也左手抵拳,撑住侧脸。
这样坐了没一会儿,身旁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弓着腰腆着笑, 很拘谨的样子。
那人过来叫了声“宁公子”,又自我介绍是滁州书院的开办者, 人称石先生,曾经在太子游访时与宁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恐怕宁公子已经忘记他了。
宁澹低眸瞧他,其实还记得,但也不是故意要记住,只是因为他记性太好,过目不忘而已。
那人又客套:“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跟宁公子相遇……啊,公子怎么不去雅座?在下在这戏园里做了个二当家,宁公子往后想听戏了尽管跟小的说。”
还亲自捧了果盘, 弯腰候在旁边,说了一箩筐好话, 要请宁澹去上座。
宁澹问:“哪里算是上座?”
那人连忙指了指台前正中的两排, 有屏风隔着, 从旁边后边都看不清座席上的人,只有从二楼能看得清楚。
宁澹顺着他一指,就看到沈遥凌正在那拿着一个柿饼慢慢地吃,吃了好几口也就啃破一点皮,看来是不饿。
他点点头,站起身:“可以。”
所有人正看戏看得入神,沈遥凌忽然发现面前来了个人,她看着宁澹,问他:“干什么?”
宁澹回头看她,石先生在旁边愣了一下,连忙赔礼道歉:“抱歉,这位宁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我们并没有迟到,是从楼上的位置挪下来的。”
沈遥凌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还以为宁澹是来找她。
清清嗓子说:“哦,没什么的,我只是说他个子太高,把我挡住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石先生看这女子穿戴华贵,心知也不好得罪,就一个劲地赔罪。
原本专心看戏的沈涟看到这一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了拉沈遥凌的手说:“不碍事,请坐吧。”
石先生松一口气,宁澹道,“那就坐后面吧。”
石先生:“啊?”
宁澹瞥着沈遥凌,声音慢悠悠的:“挡到别人也不好。”
石先生没想到这位上回在太子身边冷着脸的宁公子竟然这么好说话,不过,这尊活佛难得到了自己的场子,当然得好好招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忙把人请到后排,最好的位置自然是正中的,跟那两位贵家小姐挨在了一块儿。
宁澹长腿放下,那座椅给他衬得简直有些局促,座椅之间留的空儿也变得狭小了几分。
石先生坐在宁澹右手边,特意把自己的座椅搬开点儿,宁澹也没往他那边挪,就那么老神在在地坐着。
小小的动静过后,几人接着看戏。
石先生时不时小声同宁澹说话,宁澹貌似偏头听着。
某一刻忽然往左伸手,托住了一个坠落的果盘,放回了沈遥凌面前的小桌上。
沈遥凌:“多谢。”
石先生:“……宁公子真是身手不凡,实在高超。”
好像总有哪里不对劲啊。
又勤勤恳恳地陪了一会儿,石先生忽然听身边的人低声说。
“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吧。”
石先生心道陪好您就是我的头等大事,刚要说话,又听人说:“这里不用你招待。”
这便是赶人了。
石先生眼珠一转,又客套了两句,识相地起身退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喜滋滋地送过来一碟脆果子,说是太子府的人听闻宁公子在,特意孝敬的。
宁澹看了他一眼,端起来咬了。
戏散场后,生角带着其他伶人到台前来谢客。
沈涟看到中途时,就一直在流眼泪,此时忍不住了,解下腰间荷包抛到台上去,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孟生,是世人不懂你!”
沈遥凌也被吓了一跳,转头看沈涟,沈涟吼得清秀的脸颊都涨红着。
方才这出戏讲的是一对被棒打鸳鸯的小情人,孟文君演的是被恋人家中嫌弃的一个贫弱书生,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对着台下唱了大段的词,悲悲切切,情意深长。
沈涟或许是极受触动,动情之下,来不及顾忌别的。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叽叽喳喳地嗤笑,自然体会不到沈涟的心情,当成一个笑话似的,纷纷说那是沈家的哪位哪位小姐,花大手笔捧戏子。
众口悠悠,沈涟此时听不见,沈遥凌知道堵不住,拉着沈涟往外走。
沈涟不肯,蛮着劲往后台走。
沈遥凌犟不过她,被她拉着一同去了。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来捣乱。
宁澹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趁乱凑到旁边,沉声地质问一句:“不是说只看戏?”
沈遥凌愕然回头,还没答,又被沈涟一扯,钻进了人堆里去。
宁澹蹙眉跟上。
方才耽搁那一会儿,后台的伶人大部分都已经散了,散落的戏服沾满了劣质脂粉的刺鼻香气,偶尔有几个正换衣裳的人被突然闯进来的沈涟一行吓到。
沈遥凌不住道歉,沈涟则激动地问,“孟文君呢,孟文君去了哪里。”
戏园里什么没见过,戏疯子一年也要见不少个,也不稀奇了。
对方吓了一跳后,就明白过来:“想要找少爷的话,他应当是去了兰苑。”
孟文君是“梅江陵”主捧的小生,地位之高,让班子里所有人都称他一声少爷。
沈涟听了,脚步不停地立即往兰苑去,看来对这里确实很是熟悉。
宁澹如影随形,插嘴问:“找他做什么?”
沈遥凌咬牙:“你别捣乱,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到了兰苑,沈涟目光四下找了一番。
忽然回身阻住沈遥凌:“小妹,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沈遥凌有心想要跟上去,但沈涟却坚决地拒绝。
她只好默默点头同意。
沈涟独自进了月门,沈遥凌心里担忧,轻声自言自语:“涟姐姐该不会干傻事吧?”
宁澹蹙眉疑惑:“什么傻事?”
沈遥凌心道,情热之际,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得出来的。
她只怕沈涟以后会后悔。
沈遥凌目光追随着沈涟的身影,见她在一个拐角处停下了。
沈涟捏紧了帕子,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沈遥凌也跟着提起了心。
但下一刻,沈涟只是站在那,久久地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另外两个人远远地出现在沈遥凌的视线里,沈遥凌也就明白过来,沈涟为何只是呆站不动了。
那两人是孟文君,和一个没见过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粗布衣裳,头上一根发钗也没有,看起来像是戏班子里做粗使活儿的。
孟文君与那姑娘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只是拿出一个荷包来给她。
两人推拒了一会儿,那姑娘终究收下了荷包,低着头轻声地说了会儿话,说什么,外人是听不清的。
那荷包就是沈涟打赏给孟文君的,连系带都没有解开过。
孟文君一点也没留,全给那姑娘了。
沈涟在转角,攥紧手帕看着这一切。
沈遥凌在不远处,也看着她。
直到那两人一起离开,沈涟才默默地转身,慢慢往回走。
她去了一趟,沈遥凌还担心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结果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原先的兴奋、激情消失不见,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宁澹在旁边看着沈遥凌眉心蹙起,眼神心疼,就问:“你在担心谁?”
沈遥凌道:“四堂姐。”
“嗯?”宁澹问,“为何?”
沈遥凌无言,“难道你看不出,四堂姐钟意于孟文君,而孟文君别有心上人吗?”
宁澹想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说?”
“……”沈遥凌道,“没事了,你去玩吧。”
沈涟回来时,果然腮边沾泪。
她已冷静了许多,再面对沈遥凌和那位陌生的贵公子时,有些尴尬,但也算不上后悔。
既然当着他们的面做了,即便是被耻笑,也是她该得的。
沈遥凌挽住她,低声说:“没事的。涟姐姐,今日的事情,我们都不会往外说。你……以后算了吧,别想了!”
沈遥凌没有想到,她曾经也是一个千方百计去痴缠别人的人,此时竟会说出劝旁人不要再执着的话。
沈涟点点头,仍忍不住一声叹泣。
“其实,我早知道他心中有人的。”
“甚至有人劝过我,叫我对他表明心意,说他只要知道了我的意思,自然会有所回应,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比不过一个粗使丫头呢。”
沈涟笑着摇头:“可是,何须表明呢。”
“他这个人我看了许久了。他是憨厚,却不是憨傻,我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懂呢?何必要我挑明。情爱使人耳清目明,他对我不懂,只是因为他不想懂罢了。我也该忘了这段念想。”
这话隔着时空,倒像是句句插在沈遥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