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她永远做不到了◎
身侧脚步杂乱, 沈遥凌被母亲的手臂环抱着,看不见周围的景象。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自己,和母亲怀中的温度。
脑海中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晕眩。
她跟着母亲的脚步被带出宫门, 听见旁边有人经过询问她怎么了, 母亲摸摸她的头, 声音平和地回答对方, 她不太舒服。
沈遥凌跟着母亲爬上马车, 父亲也进来, 关上车门。
沈世安艰难地略微停顿,伸手过来轻抚了下女儿的肩头,轻声道:“抱歉囡囡。”
他语声滞住, 没能说出更多话。
在太和殿中, 他确实按照计划向陛下禀报了通商西域的设想。
但还没说几句,不远处的内阁侍读与记注官竟争执起来, 吵得颇为大声。
陛下去查看争端,他的禀报被迫打断。
待到跟上去想再找时机,户部尚书却把他拦住了。
示意他,不合时宜。
毕竟是他顶头的尚书,沈世安可以先斩后奏一两次,却不好连番公然违背。
就这么犹豫了一瞬,结果一直到百官会谈结束,都再也没有机会与陛下单独面谈。
沈世安心中苦涩。
他想到,乖囡找到他时的模样, 是如何意气风发,英勇无畏。而他却连番受阻, 没能把握机会引起陛下的兴趣, 最后连乖囡的心愿也没有达成, 何其窝囊。
他连自己十六岁的女儿都不如。
更使沈世安郁结难消的是,他第一回明白,在朝堂上,不能庇护自家孩子的滋味。
沈世安一向信奉为官中庸之道,从来不争不抢。
可到了这种时候才意识到,只有手上握着权势,能让自己的孩子百无禁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他这个父亲该有的样子。
别人家的孩子有家族公然支撑,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哪里都是夸赞。
他的孩子却被别人当着他的面贬低侮辱。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守礼、不张扬。
若是他也与喻盛平等人一般,拉党结派,何至于让孩子受这种委屈。
沈世安五指紧紧攥成拳,手背青筋显露。
沉黯地再次低声:“囡囡,是爹错了。”
手背被软软的手心覆住。
沈遥凌趴在母亲膝上,伸手牵住父亲。
她上马车之后,就已经把眼泪擦干了。
沈遥凌声音闷闷的。
“不怪爹爹。我知道爹爹为了我,已经尽力了。”
沈世安心头一热,方才那些阴沉难言的思绪散了几分。
摸摸女儿泪痕未干的面颊,许诺道。
“乖囡别怕,爹往后会再找机会同陛下详细禀报。”
沈遥凌没应话。
心中却很清楚。
通商西域这件事,并不能由户部说了算。
没有陛下首肯,就算户部当真愿意当成一件正事来大力推进,也还是要与另外四部协商,说不定还要征求市舶司的意见,这样一来一回,中间再生阻挠,恐怕大半年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动静。
而且父亲身为户部侍郎,需要听从户部尚书管辖,这就注定父亲不能越俎代庖,不能管得太多。
父亲这些年一直谦恭虚己,量力而行,也是为了适应官场中的位置。
她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不知是否真的有用的设想,将父亲置于使人阙疑之境。
沈遥凌摇摇头,喃喃地说:“不用,爹爹,我没事的。”
沈世安轻叹一口气,神色复杂。
回到家中,沈遥凌拆了头上的珠钗,卸下妆容,洗干净脸,换上宽松的衣袍。
就好似跟平常无异。
晚膳时也按时到了,并看不出多么萎靡,只是没平时那么多话,吃得也比平时少些。
天还没黑透,沈遥凌就熄了灯爬上床。
睁着眼睛看着床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很清楚,父亲不会糊弄她,既然答应了,就一定是已经尽了全力。
而且那日在父亲书房之中看到那个吵闹不休的郎吏,沈遥凌便也能够猜想,想要在官场之中办事,定然轻松不到哪里去。
是她之前太过乐观了。
不该那么贪心的。
想着上天会帮她,所以寄予了不该有的奢望。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简单的必然而然。
多的只是拼尽全力,却抵不过世事无常。
公主府中,此时灯火通明。
宁澹柱子一般在屋中沉默站着,肩背挺得笔直,仆从不断来劝,他好似未闻。
今天他看见了。
沈遥凌哭了。
他并非第一次看见沈遥凌的眼泪,但这回却格外煎熬。
他发现他可以看着沈遥凌气愤、痛恨、委屈或悲伤,但无法忍受看到沈遥凌绝望的表情。
仿佛世上唯一值得她努力的事情也背叛了她,那种消沉,不能够出现在沈遥凌身上。
沈遥凌落泪被人瞧见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就被沈夫人保护进了怀中,带回沈府。
他不知道沈家人会怎么安慰她,会不会让她不再感知到那种绝望,但他知道,沈遥凌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宁澹站了许久,直到宁珏公主不得不匆匆赶来见他。
一看见宁澹那罚站一样的架势,公主脑袋里一阵犯疼。
皱起眉头问他:“干嘛?你想干嘛?”
宁澹视线转到宁珏公主身上,利落快速地说:“母亲,拜请您去向陛下进言。”
“陛下?”宁珏公主越发疑惑。
今日宫中家宴,她虽然并未前去,但也听闻了消息。就是十分寻常的一次家宴,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
怎么突然就这么十万火急。
她今日不在府中,听下人来传报,说小公子在府上从下午站到入夜,执拗要等她回去,于是匆匆忙忙赶回。
以为是着急的正事,宁珏公主喝了口水,询问道:“具体怎么回事。”
毕竟旁听了几次,宁澹大致清楚沈遥凌的意图,便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向宁珏公主说了一遍。
宁珏公主听得荒唐。
“西边渺无人烟,哪怕有几个小国,也几乎要变成了大偃的附属国,怎么会想着跟他们通商?总得有个缘由,你不说清楚怎么行。”
宁澹又想了想。
他心里知道前因后果,但实在嘴笨,说不清楚。
而且他只是自己上赶着凑上门旁听,个中细节并不知全貌,多说反倒多错。
冷着脸道:“有缘由,沈三小姐很清楚,母亲可先请教沈三小姐。”
宁珏公主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三小姐,怎么冒出个沈三小姐。
这宁小渊,求她办事,还要她先去跟别人请教一番?
正想发火将这不识好歹的兔崽子赶出去,却见宁澹身后那位忠实的管事,正朝自己用力挤着眼睛,整张脸扭得都快能说话了。
“……噢。”宁珏公主浅咳一声,低眉思索一番,右手掩饰地抵住脸侧,“哪个沈家。”
宁澹道:“户部侍郎,沈世安大人的幺女。”
宁珏公主点点头,眉宇舒展几分。
沈世安嘛,她知道的。
是个不错的人才,品德作风都很好,人也很聪明,想必家风也很是优良。
臭小子眼光倒很好。
宁珏公主感兴趣地问:“好吧,沈三小姐是在医塾上学的?你们认识有多久了。”
宁澹皱了皱眉,简短道:“原先是。”
原先是?
宁珏公主想着,难道是已经从太学院结业了。
那算算年纪,或许还要比宁澹大一两岁呢。
不过,大一两岁也不要紧,生肖是一方面,月份、时辰又是一方面嘛。
推八字也要考虑很多的。
宁珏公主笑了下,又掩饰着道:“好的,好的。本宫找时机去看她。她是不是,挺喜欢古玩文物的?”
宁澹虽不甚明白,但也察觉到,母亲说的事情,与自己正说的,似乎关系不大了。
警惕道:“母亲,请您向陛下进言。”
“……”
怎么又绕到这句话了。
宁珏公主揉揉额角,梳理道。
“也就是说,那位沈三小姐提的设想,被陛下否了。是吗?”
宁澹停顿了下。
他没在太和殿中,不知具体内情。
但看沈世安的反应,确实如此。
于是点点头。
宁珏公主摇摇头:“这不大好办。陛下做的决定本宫岂能随意置喙。况且他刚否了这个计划,那此时反复再提,绝不会有利。”
宁澹略微急躁,闷头道。
“沈三小姐的想法很好。陛下肯定只是并没有完全理解。”
虽没有参与百官会谈,但宁澹想象得出那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如若陛下能听到沈遥凌本人的陈述,定然不会拒绝。
因此沈大人的落空,定然是事出有因。
正是知道内里情形复杂,他才来找母亲帮忙,最为有力。
“就算你这么说……”宁珏公主凝神思索一番,却也没有再接着否定。
叹气道:“好,那我改日找个时机去跟这位沈三小姐问问详细。”
说到这里,本以为今日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结果宁澹道:“不行,改日太迟了。”
宁珏公主震惊:“那,你是想要我什么时候去?”
“现在。”宁澹语气肃然,双目炯炯地看着母亲。
宁珏公主瞪着他。
宁澹不知畏惧地仍看着母亲。
宁珏公主森寒道:“羊丰鸿。”
羊丰鸿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在”。
“带着他给本宫滚出去。”
片刻后,宁府的一对主仆被扫地出门。
羊丰鸿苦笑着抹了把汗,对宁澹道:“公子放宽心,公子既然已经请求了公主,公主定然会找准时机,帮沈三小姐一把的。”
今日从宫中回来后,公子便整个人乱了套。
简直是急得团团转。
平日里的冷静,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
宁澹蹙着眉:“我知道。”
他只是生怕会迟。
想起沈遥凌怔然落泪的神情,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来回揪扯。
那个画面,来来回回地在心底抓挠啃噬。
片刻也不能安息。
所以一点也等不得。
第二天沈遥凌睡到了晌午过去才起来。
其实,一整夜好像都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