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找错人◎
其实这些日子宁澹也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
事情常常不按照他的想象发展。
这种感觉今日尤甚。
他甚至觉得, 沈遥凌好像变了。
具体是哪里变了,一时又有些说不清。
可能是变笨了些。
否则,为何没想到那些东西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竟还如数把钱还了回来。
他要这些钱有何用?
宁澹收起那把哗啦啦的铜币, 胸口里纷乱不息。
似乎一只小船在空荡荡的湖里飘来飘去, 没个凭依。
前方有杂耍台子挡着路, 一圈圈的人围着看, 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叫喊声不断。
这般吵闹,与之前的一次出巡时所见情景有些相像。
他们去的那地方正赶上办喜事,那纳妾之人大约是名乡绅, 地头蛇一只, 挥霍无度又无人能管。
一连数日,请了几百上千人来敲锣打鼓, 吹歌弹舞日夜不休,几乎有遮天蔽日的本领。
吵闹之下,学子们连着几天都没休息好,难免疲惫,忍不住抱怨连连,却又别无他法,只能自己忍着,盼着早些把活儿干完,早些回京。
飞火军恪尽职责地守在不远处, 沈遥凌某天忽然探头探脑地跑过来。
宁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悄悄缩了缩肩膀。
似乎有些犹豫, 但还是很快凑上来, 递给他一对东西。
接在手里软绵绵的, 边缘凸出中间凹陷,按揉一下又能摸出里面的硬度,很厚实,似乎是用布裹着棉花,棉花里又包着泥土。
一片锣鼓喧天之中,沈遥凌大约是怕自己说的话他听不清,特意凑近了些,并用掌心拢在嘴边,对他几乎一字一顿地叮嘱。
“这东西可以戴在耳朵上遮挡噪音。你们习武之人五感更加敏觉,恐怕受不了这个吵闹。我只做了一对,你先试试,若是觉得有用,我、我再给其他人做。”
她站在树下,眼底也是跟其他学子一样的疲惫泛青,手指上却多了些针眼。
显然她对自己做的东西没什么信心,或许笨拙地还弄错重做了好几次,所以有些犹豫。但尽管犹豫,却还能硬着口气,大言不惭地承诺,要给飞火军的每个人做一对。
宁澹觉得她的小把戏很好看穿。
为了能光明正大给他送东西,不惜给所有人都送一遍。
宁澹拿着那对粗陋的耳罩,既不想说它好用,也不想说它不好用,最后收在了帐篷里,从来没拿出来过。
那之后的几日宁澹时常看到沈遥凌会疑惑地往他这边看过来,然后努力在被他发现之前收回目光。
万一没有及时撤回的时候,就会盯着他旁边的石头或者草地,假装在看别的。
宁澹于是指使了一个人,去学子们面前貌似不经意地说起,虽然士兵们五感敏锐,但也可以运作内力抵御噪音侵袭,这点吵闹的程度还算不得什么,不需要外力辅助。
他在人群之外看着,觉得沈遥凌现在应该不会再疑惑,他为什么不把那对耳罩拿出来用。
而沈遥凌也确实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只不过,看起来还是没有很高兴。
他不明白为什么。
而今天的沈遥凌比那时的她还要难懂。
他一直想也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哪一步做得不对。也不明白,为何沈遥凌就是没懂,那些小玩意就是送给她的,甚至算不上礼物,只是一点给她拿着玩的东西,不必支付银钱给他。
直到快要走到宁府门前,宁澹才忽然有了一丝念头闪现。
脚步不确定地顿了顿。
总不可能。
她并非没有明白。
只是不想要他送的东西而已。
又过了两日,城中张贴出一张皇榜。
说某县官德行有失,殿前失仪,已被革除官职,余罪交由刑部处置,诏令天下百官引以为诫。
沈遥凌默默看着这张榜。
难怪她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上一世的这个冬季发生过什么事。
若非她阴差阳错得知一些细节,也定然不会在意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皇榜。
那被贪墨的百万石粮食绝非一日之功,定然早有预兆。
她猜想,陛下未尝不知这背后之人的狼子野心。但陛下选择轻轻放过,只就这样单单处置一个县官,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但如论如何,若是再这般发展下去,到了上一世那种地步,就只能悔之晚矣。
她只能从现在开始抓紧时间。
沈遥凌知道,在除夕的前三天,年节前的最后一次上朝结束后,陛下会邀请百官偕同家人进宫,吃一场家宴,坐在一起谈谈心、说说话,接着便是“百官会谈”,这是大偃的惯例。
所谓“百官会谈”,其实相当于一个简单的述职,并梳理来年的重要事项,像是一种联络君臣感情的场合,同时既是为了方便陛下了解大臣们的状况,也便于布置来年的公务。
在这场会谈上,不似平日里上朝那般严肃。
只要是能进金銮殿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都可以在陛下面前畅所欲言,只要不是故意冒犯,即便说错什么,也不会有人追究,比起议政,更像是轻松许多的闲谈,甚至还萦绕着过年过节的喜气氛围。
但只要说的话能被陛下听到,哪怕是闲谈也有意义。
对于目前仅是个学子的沈遥凌来说,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她需要说服父亲,在这场无人苛责的“百官会谈”上,去代替她把“与西域通商”的想法提出来。
做最坏的打算,哪怕这个想法不被人认可,也不会害得父亲受到牵连。
但是要说服父亲也不简单。
父亲平时再怎么宠爱她,公务上也不可能由着她胡来。
她知晓父亲的办事习惯,最注重实效,即便是“百官会谈”这样的轻松场合,他也绝不会乱说话。
那么,她必须要准备一套完整详尽的方案,让父亲看到确确实实的可行性,而且有利可图,才有可能帮她去开这个口。
这两日,她在家中已经拟好了一个初步的雏形,只是尚且还没有同任何人提起。
沈遥凌看完皇榜,深吸一口气,说了句“走吧”,随即放下车帘。
沈家的马车来到魏渔家门外,已是轻车熟路。
她轻轻敲门,里边儿无人应答。
沈遥凌又再次敲了敲,仍是没有回应。
沈遥凌微微蹙眉,上一回她明明已经获得了老师的许可,没有道理会再被拒之门外。
时间紧迫,她也顾不上再讲那许多规矩,干脆推门走了进去。
好在两道门都未落锁,只是虚掩着。
沈遥凌一进倒屋中,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屋子不大,沈遥凌眸光一扫,很快看见了趴在榻边的魏渔。
魏渔一身灰衣,脸朝下卧倒在榻上,整个人一动不动。
烧炭的浓烟气味充斥着整个几乎紧闭的小房间。
沈遥凌心神俱裂,惊吓得大喊一声,“老师!”
她把门扉全数推开换气,疾步冲进去,跪坐在魏渔身侧,搬起他的脑袋放到自己膝上,伸手就要扯开他的衣领。
这时魏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了她。
沈遥凌瞳仁震颤,眼眶也控制不住地红了,止不住地喃喃:“老师你怎么——”
话没来得及说完。
魏渔望著她,朝她抬手,只是手臂似乎力气不足,有些发软,吐字也断断续续。
“……小羊?煮好了吗?咕哝哝……”
沈遥凌:“?”
老天爷,老师都开始说胡话了。
沈遥凌来不及想太多,伸手接过若青匆匆递来的湿毛巾,捂在魏渔鼻子前,又指使家丁把窗户全都打开,把魏渔扶到屋外去。
屋外空气洁净,沈遥凌亲眼看着家丁喂魏渔喝下去许多热茶,又指点穴位帮他按揉疏通经络,忙了一会儿,魏渔的意识慢慢清醒了些。
好在,魏渔应当是在那间屋子里待得不久,并没有吸入太多炭灰。
清醒过来之后,除了有些懵,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后遗症。
沈遥凌这才忍着颤抖和害怕,小心地问:“老师,你方才是在做什么?为何,在屋中烧那么多炭。”
一副,想要了却残生的样子。
沈遥凌伤心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可以跟我说的。”
魏渔被围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捧着热茶杯,脸上还有几道潦草的灰印,坐在石凳上虚弱地咳了两声。
这才闻见,自己一身刺鼻的炭味。
他轻叹一声。
“不是。”
“我不是故意的。”
他告诉沈遥凌,昨天家中火炉不够烧了,他出门买炭。
原本要买专门的火炭,结果,长得都一样,他认不出来。
现在看来,他是被人哄骗着,买了沃田用的草炭。
沈遥凌听得着急,问他:“你就没觉得,这一烧一屋子浓烟,不对劲吗?”
魏渔一脸呆呆的。
“卖炭的阿婆说,炭火有些湿,所以烟多,烤一烤就好了。”
好一个烤一烤。
没把自己烤在里面算他命大。
沈遥凌痛心疾首:“那你闻着刺鼻、头昏,也不觉得有问题?你都晕倒在里面了!”
魏渔有些苦恼。
“我以为是饿得头晕,通常而言,睡一睡就好了。”
沈遥凌听得神情都有些麻木了。
老师明明才高八斗,有的时候却笨得像乌龟。
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魏渔闻言,闭上了嘴。
眸光也变得专注。
显然是开始沉思。
他算得越久,沈遥凌越是心惊。
连忙打断了他:“好了好了,别再花力气想了。若青,你赶紧让人去摊上或者隔壁邻舍谁家买一碗热粥来,小丁,把车上的包裹拿来。”
她带了不少花里胡哨的吃食,但是魏渔看样子许久没进食了,不能骤然吃那些。
沈遥凌选了个还算好克化的饼皮,教魏渔在茶水里浸一浸,泡软和些,洗去点油腥再吃。
魏渔双手接过,定定看了一会儿,随即吃得飞快。
沈遥凌忽然想到方才跑进屋中时,魏渔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问小羊煮好了吗。
应该是因为上回吃羊汤锅子时,他总是期待地问,羊羔片有没有煮好,都问成习惯了。
这是把自己饿得有多急。
昏倒了还出现羊肉的幻觉。
沈遥凌从没想过,魏渔一个人待在家中,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真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放心。
喝下去一碗热粥,吃了两张饼,魏渔没有那么着急了。
一口一口地吃着,虽然不算小口,但动作也堪称清雅。
沈遥凌见他吃得差不多,又揭开面前的一个瓷杯。
杯中是乳白的凝脂,牛乳混着豆腐制成,上面撒了点点梅花瓣和一层糖霜。
魏渔吃着吃着,放下手里的饼,比寻常人浅淡的眸子看了过来。
直直盯着那杯凝脂,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想吃。”
这还是他第一回主动说想要什么。
原先都是连哄带骗的。
沈遥凌忍笑,将瓷杯推了过去,附带一柄小银勺。
“吃吧,本来就是给你带的。”
魏渔捧着瓷杯,看看杯中的牛乳,又看看沈遥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