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他才慢慢的转过身来用凝重的眼光望着养育他二十四年的苍桑父母，猛然间把脑袋一晃便将那根黑而粗的辩子缠绕在脖子上扑通一声就重重的跪在了泥水里放开了嗓门：“父亲、母亲，恕孩儿不孝，还是让我去吧，去那里闯上个三年五载的，孩儿定会让你们过上舒心的日子”近些年来压在心中的煎熬让他实在不想再这样继续维持下去了。

不久前，他去姐姐家看望时又和暴虐的酒鬼姐夫争吵上了，闹了个没趣之后便闷闷不乐的随处溜达，在他经过兵营附近时突然心血来潮就想溜进去看看里面的兵勇是怎么操练的，当他蹑手蹑脚摸到门岗边缘时就听到岗哨和内里的几个兵勇们正说着闲话，他听起来觉得有些趣儿便蹲下身来聆听张望。

“老佛爷已经和洋人议和了，那些号称‘刀枪不入’的‘义和拳’们这回算是白瞎了一场。”

“就是，其实光靠那些花拳绣腿、棍棒大刀的怎么能打得过人家联合军手中的洋枪洋炮？”

“说的也是，这不，”又有一位兵勇在一张报纸上指指点点的说：“瞧这四个轮子的铁家伙，别看它不吃草，跑起来可比马车快多了，”然后又洋洋自得地左一下右一下的捋了捋八字胡接着断定道：“那些洋人的日子过得就是比我们自在逍遥。”

“别说洋人了，我要是能去大上海风光几日也就知足喽”另一位自叹不如。

“据说那里就如同是个天堂，随处都可以捡到现大洋”紧挨着他身边的那一位附和着。

这时有一位大胖子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是不是天堂也没有哪位亲戚邻里去过那里，知道的也都在这小报上，至于能不能捡到现大洋嘛，”他咂了咂嘴才说：“我看倒有些不尽然。”这句话着实让兵勇们败了兴致，你看看他、他看看你的就默不作声的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兴致大减。

“说这些有什么用？每天能有口饱饭吃我看就得了。”站在岗棚里的那位给大家和了一把稀泥，紧接着一个纸团就从里面飞了出来落在了离张强很近的地面上，迫不及待的张强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想把它拿过来，结果被站岗的哨兵发现了，好在只是遭到一阵很不友好地厉声斥责和唾骂。尽管他忍气吞声不敢还口，却依然不服气地扭动着脖子、拢着袖口愣是高一脚低一脚的将那个小纸团带出了好一段距离。

这是一张过了期的上海‘申报’，虽然他识字不多却在那张皱巴巴的纸面上磨估带猜看的也是津津有味，怎么说心中淤积的怨烦暂时也算是得到了很大的缓解。他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终了还是视如宝贝一样将它小心翼翼地卷成细筒塞进了破旧的棉衣袖口里。‘我应该去那里闯闯’这个看似只是一时兴起而着了魔的念头其实也是由来已久，只不过打这以后向往繁华便死死的缠住了他。

又过了没多些日子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跪在了父亲面前把他的想法和盘托了出来，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碰了一鼻子灰。

今天的旧事重提使得守了大半辈子本分的老父亲不得不又重新数落起他来：“起来，起来，如今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去澎湖、下南洋，多少人音信全无，你能捡条命回来已经算是造了大福，现在又要远行北上，外面能有家里好嘛，哼！”说罢，他的手便落在了黑里掺白的山羊胡子上。母亲见状连忙起身将儿子搀拽起来帮衬着说：“你爸这都是为了你好，年前儿还让你姐姐为你张罗着准备再给你续上一门亲呢。”

张强是个帅气的小伙子，相貌极象他的母亲，由于家贫，早在十九岁那年就娶了一位大他三岁的无孩寡妇，因深信‘女大三抱金砖’的吉言，他也就顺允了。可就在第二年，一心想过上好日子的两口子瞒着家人加入了逃海行列，这一去，怀有六甲身孕的妻子再也没能和他一起回来，这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伤痛，加之常见到受酒鬼欺负不成人样的姐姐，他摇了摇头，看了看母亲又转向父亲恳求道：“不是说家里不好，恕孩儿不孝，古有‘天高任鸟飞’之说，”他没敢把‘海阔凭鱼跃’这后一句同时带出，因为在这里出海失利是很不吉利的。他钝了钝神硬着头皮坚持往下说：“我想去上海码头闯一闯，就是想再多学点本事，多攒点银子回来也好孝敬您二老。”

“呸！就凭你偷识了几个字儿也配说起古人来了，你别再耍那些小聪明了，也不看看如今的世道，简直就是胡闹！”

当然，父亲执拗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不能再断了他这根祖上的‘香火’；原本二儿二女中的一儿一女，一个得了天花、一个患上肺痨相继殁去，况且还有先人传下的独门制作米粉的手艺，怎么着张强也是家里唯一的传（继）承人。

这一点张强不是不知道，可他偏偏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更不用说愿意像父亲那样整天去做挑挑子的事。他硬着头皮继续诡辩道：“爸爸，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早春遇惊雷对我来说也许是个好兆头，我觉得这倒像是上天用来垂炼我的，”

“放你娘的屁！”老人伸出颤抖的手臂指了指眼前的破败场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放缓语气说：“唉…，再说了，去那么远的地方需要不少盘缠，你有吗？”

被打断了话又平白无故挨了骂的张强更加来了劲头：“我要是有，干嘛还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挣？我有手，有力气，有脑子，我决不会成为一事无成的脓包。”惊愕的父母把他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他说的无所适从，老两口齐刷刷地将异样的眼光一起投向了儿子，半响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张强心里想：‘他们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