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北境地广人稀,方圆百里目之所见,不过日垂平野,月涌大江。
荒原上,布满风化碎岩,这些岩石落在土灵咒师张彭眼里,皆是石中名剑,信手捻来。他朝着戚灵咋舌一阵,实在讶异于这新晋小巫师的天赋异禀,挠了挠头,思量半天也搞不清头绪,迟迟才拣选了一块光滑扁平的岩石当作座驾,站在上头抖两下衣襟,摆出一个自诩不凡的帅姿后,才跟二人告辞。
戚灵初学了土系符咒,最多可以操控地上百十斤的石块,与那黄脸大汉比,说不上如何惊世骇俗,但体内的玄松魂,仿佛就嗅到了立功长脸的机会,开始不停指指点点,代张彭传道授业,帮着戚灵触类旁通,使眼下所掌握的土系灵力,发挥出最大作用。
玄松魂本是西洲山中巨松,五行之中,其性为木,在幼苗时就懂得如何扎根裂土,甚至穿透牢不可摧的坚固岩石,这都是他这会儿引以为傲的谈资,不过在听到张彭对戚灵的一番说辞后,既感到意外,也相当不服气,毕竟木性与土性,生来相克,他甚至悄悄问:“主人,你怎么不学木系符咒?”
雪琴魄反驳道:“天底下哪有木系符咒!主人别听,这小子又开始胡诌了。”
玄松魂得意洋洋道:“这木系符咒是在下的看家本领,是西牛大洲孤曜山的镇山之术,那时候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我生平无所好,就爱欺负那些专门修习土灵之力的巫师,怎么说呢,虽然听上去颇有专挑软柿子捏的意思,但谁让咱木性专门克制土性呢。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啊,没人比我更懂那些土系符咒。张彭这家伙失算了,他虽然只教给主人些皮毛,但既然领进门了,我就能让主人迅速掌握土灵之力。因为这些巫道元素之力,几乎是触类旁通的。”
果不其然,戚灵按照玄松魂的指引,在荒原之上又练习了一阵子,豁然感觉进步神速,初学乍练,飞沙走石,连玄松魂都有些讶异,“主人真是冰雪聪明,一学就通,还真能触类旁通,融会贯通,统统通通!我词穷了,总之,觉得主人这土灵之力之中,驳杂着些风灵咒力,似乎是凭浩瀚天风,才将百斤巨石搬起,奇哉,不过真是块当巫师的料!”
戚灵只是颇觉得心应手而已。直到徐健提醒:“我说疯丫头,你接下来的行程,我也顺路,你现在也神通广大了,别忘了多多照顾老徐。”
戚灵苦笑道:“你喊谁疯丫头呢?”
徐健认真端详了一阵戚灵的手指尖,乐呵道:“那块疤痕没了,果真治好疯病了。张彭是大黄脸,你跟他学本事,难不成我喊你小黄脸?这个实在难听!叫戚巫师?戚小巫师?怎么样。”
戚灵眼眸低敛,运转心神,意在身外,顺势从地面拔起一枚岩块,“你这人脸皮有些厚,嘴里也不着调,再喊歪名,自己用双脚赶路,我可是会跟你一样说到做到,不要心存侥幸哦。”
徐健突然低声问:“戚小巫师,你给我透个底,大黄脸教给你多少?这玩意容易学么?我瞧你怎么不一会儿,就能跟他一样,驾着石头在荒野上飞驰了?往后这出门在外,车船费都省下不少了!”
戚灵故作漫不经心道:“恐怕你会知难而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提到了昨日之事,戚灵打定主意回元狩城看一眼,至于能否取出韦秋白尸骨,徐健则拍着胸脯说乐意相助。
戚灵观照自身心湖,照着玄松魂指点的法子,真就载着徐健在荒原上御石飞行起来,尽管看上飘忽若神,可戚灵脸上依然藏不住激动,曾几何时,是多么神往清微的御风之术,今日虽然不能翱翔云霄,却也算是一种凌虚御风,大慰平生所愿。
即便是徐健也明显觉察到,戚灵御石贴地飘行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张彭慢。
二人一路向西,也见识到了天风地界的荒凉苍茫,一路采了沙棘之类野果,饮了淡水,虽然绕了不少弯路,但很快寻到元狩城附近一座丘陵上,从上头俯视,底下城垣依旧,方圆十数里却遍布白袍马队,烟尘四起。
灰色城池外的战场周围,白衣银甲的羽箭手们面色沉重神经紧绷,他们五步一岗,戒备森严,丝毫不许过往的元狩城百姓接近。
丘陵上,徐健探头望了一阵,低声道:“戚小巫师,这是天风箭队,看样子,不是很好说话。”
戚灵叹了口气,在岩石后面坐了下来,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徐健四处搜罗了些碎柴干草,也跟着坐下,掏出火镰,垒起篝火,翘着二郎腿,一本正经道:“大老远就为了底下的骨头?那个是叫韦秋白对吧,这家伙身世有些惨啊。”
戚灵好奇问道:“你知道那个人吗?”
徐健竟又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鸟蛋,放在火边灼烤,美滋滋聊起韦秋白身世,“我也是在劳改营里头,听张彭那小子讲的。姓韦的,本是第一代天风城岳牧,那时正逢东胜水族侵入南瞻,清微和娜迦打得不可开交。韦秋白认为,杀戮并不能解决两族争端,所以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私放了被俘获的娜迦族人,为这事,被清微真人斩杀了。”
戚灵愣了愣,诧异道:“难道不是个爱情故事吗?我听到的,是说韦秋白与娜迦族主相恋呀。”
徐健闭上眼睛,悠悠哉道:“这个谁能知晓,过去那么久了的事了。人与海妖,那可是不伦之恋。即便放在今日,说出去也被人看低一眼,写成小说话本,都要被官署封禁的。不过嘛,咱私底下聊啊,我觉得这事,清微那帮混……那帮得道高人,做的挺不厚道……”
“你也这么觉得,白酉不厚道?”
“白酉?没见过,不认识,不了解,具体到某个人的话,老徐就不作评论了。”
戚灵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徐健添了一把柴火,道:“笑什么。”
戚灵手托腮帮说道:“你这人虽浑,却浑的清清正正。”
这算什么夸赞之词。
徐健哈哈一乐,将烤熟的鸟蛋递给戚灵,刚准备摸出另几个,却听见丘陵底下,元狩城附近再次吵闹起来。
两人扒着岩石,四顾望去,大批天风甲士当中,有一些衣着别致的人,像是从军入伍的剑师修士,个个精通术法,他们合力将白酉剑气斩出的地穴抬升,打算搬出韦秋白骸骨,最后只是移开了堆叠的石块,便不得不停手放弃了。
碎石堆下,仍是那座菱形深坑,塞满白烨烨的光影。
白酉剑气并未消亡,仍旧镇压着韦秋白,无论那些人如何反复尝试,在森森剑气下,皆是束手无策。
徐健咋舌不住点头,“小巫师,那具骨头,恐怕你也挖不出了。”
“这就是,所谓的万劫不移么。”戚灵眼神依旧坚定,认真想了想,起初答应瑶迦取回韦秋白骸骨,自然是出于三个原因,第一是雪琴魄也作出过请求,那具骸骨对娜迦族意义非凡,留在南瞻只会是出现尸林骨王那样的祸患。第二是自己觉得清微真人行事有些许偏颇,也许在当时有难言之隐,但千年光阴逝去,是否该作出改变?第三是则为了那数以千计的鱼人奴兵。这并非是戚灵大发慈悲,或是滥施怜悯,而是打从心底里认为这么做,真的可以减少鱼人族情绪上对业海的推波助澜,哪怕仅有一丝一毫。
戚灵起身道:“我去找白酉。”
※
南瞻明珠,玄都镇上,来自大洲各地的无数游商走贩,正热闹的看着回施法会,这是清微山的常俗,每逢初一或十五,都会将备好香粥、热馒头饼子发放给山脚过客,以此回赠世人布施的恩德,南北纵横两条大街上百户人家也会拖家带口,出门凑热闹,小小的玄都街市上,欢悦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天色接近昏黑,回施也未散尽,徘徊在这这里的过客,若不是穷困潦倒,大多不会主动拿取回施食物,他们流连不走,也仅是因对清微山充满敬爱之心。
一个大汉怀抱小闺女,乐呵呵站在附近,正对孩子讲述着发生在镇子上的传奇轶事。
小女孩大概刚学会说话,也不爱言语,左看右看,眼神充满惊喜与好奇,但没过一会儿,她伸出小手指了指身侧巍巍入云的清微山,口中呀呀呓语。
人群当中,一个赶着三只山羊的小孩,同样抬头瞧了瞧半空,他的眼神却空洞无比。
忽然之间,所有人皆仰起头。
每个人都能够看得清楚,原本熟稔无比的清微山峦之间,爆闪着一团火光,犹如黄昏时分的血色残阳。
赶三只羊的小孩,立即掏出黑鞭,狠狠在羊身上抽了几下,三只活物突然僵化好似冻结一般,雪白羊毛悉数凝固成灰褐色,眨眼之际,化为了三只石羊。
周围人群注视着奇怪的石羊,开始有些惊慌。
淡绿幽光自三只石羊的犄角发出,而后相互掩映,连缀在一处,继而出现三面惨绿色的幕墙直冲云霄。一个三角法阵,溢出刺骨的寒风,满目幽森之感。
怀带闺女的大汉急忙抱紧了怀中闺女。
接着更为骇人耳目的情景出现,绿幕光影之中,猛然钻出一颗幽绿的头颅,发梢悉疏,瞳孔晦暗。
头颅之后是身躯,残甲破袍,手执弯刀,装束像是一只言浮城甲士的亡故幽魂,死状糟糕,却没有双足。
人群彻底轰然骚乱,几个原本在发放食物道童倒是面无惧色,急忙呼喊,大家不要踩踏!往清微山上走!
石羊法阵光影后面,更多的甲士亡魂连滚带爬飘了出来,虽然它们面部肌肉僵化,但肢体动作显得格外兴奋。
街边人群当中,有几名惊骇的女子被吓得傻傻站住,被逃窜的人流一撞,又硬生生的跌倒在地上,一群甲士亡魂追赶而至,毫不犹豫的举起弯刀。
它们仿佛是贪恋征杀的快感,即便是残杀了路人,也围拢在其尸身上迟迟不肯散去,继续奋力挥舞手中无法沾染血液的凶器,直至将无辜之人剁成肉泥。
原本是一座属于世俗的玄都镇,骤然成了亡灵的乐园。
怀抱闺女的大汉挤破脑袋钻出人群朝清微山上狂奔,上百只甲士亡魂怔怔看了一会儿,也飘浮追赶了过去。偶有两只亡魂路过香烛店前,被里面的香火吸引,停下大口吞噬吸取烟气,却立即挨了几鞭子。
亡魂扭头见是那个牧羊小孩,不敢造次,接着举起兵刃去冲击清微山门。
清微山脉方圆百里,在玄都镇有一处门庭,修筑有石牌坊,后面是两根玄武盘蛇石柱,柱身刻画着不少凡夫瞧不懂的玄门符箓。甲士亡魂没有活人意识,早忘记了何谓清微祖庭,更不必谈畏惧之心,牧羊小孩黑鞭指向哪里他们就冲向哪里,可是刚闯过清微门庭,后面两根石柱忽而大放异彩,上面所雕刻的符箓熠熠生辉,就在亡魂即将冲入清微山的紧要关头,华光迸射,靠近的幽绿亡魂尽皆被驱散。
但更多的甲士亡魂蜂拥而上。
光芒式微,石柱上的符箓真灵损耗殆尽。
闯过山门,所有甲士亡魂撒开了战阵,也不再追赶玄都镇难民,犹如虎狼一般四散开来,没入清微山林。
清微山林当中,惊起飞鸟无数。
亡灵甲士疯狗般往清微山上冲涌,突然间,一团球形剑影浮现,扬起一团烟尘。
冲锋在最前端的几只亡魂,顷刻作云雾散。
头顶双丝发绾的女剑师,从树梢上跳下,拖着柄嵌七宝清微仪刀,冷冷道:“不好意思,众位想去什么地方?”
说着,女剑师又斩出三道白虹剑气。
亡魂眼中惟余两团黑洞,也不知是靠听觉还是气味寻猎目标,面对突如其来的剑气,他们像是受惊的鸟群四处躲闪。
女剑师眨巴一下眼眸,疾速跃下林梢,朝着执弓亡魂的位置,逐一而至。
刀影所至,魂消魄散。
女剑师拖刀横扫,腕底隐隐有风雷之声。
虽是以一敌百,但顷刻之间,亡魂甲士数目少去一半。
女剑师轻声道:“我们清微弟子,素来讲究,来留去送!既然来了,就多待会儿,要想走,采澐也须相送!”
山门外,握黑色长鞭的小牧童定神注视着她。
牧童抬手,鞭梢一指,背后石羊法阵当中,忽而冒出一股幽绿暗影,看外形则是一只健硕的手臂,紧接着伸出第一只巨臂,粗如井眼,长有数丈,一只握巨弓,另一只捏巨箭,互相配合朝采澐方向撒弦。
亡魂甲士的队伍虽浩浩荡荡,但同这两只巨手相比,顿时黯然失色。
巨弓所射出的幽绿巨箭,唯见一道绿影,轰然有声。
老式的清微山门柱体,被瞬间击穿垮塌,巨箭力道仍旧如初,采澐将身子撤到阶梯边林地,巨箭忽的转向跟来。
距离之近,不过三五步。
采澐吸了口凉气,滚到一颗参天古木后面。
巨箭命中了采澐脚边的树干,千年木身瞬间被炸穿,空气里充斥着烟熏焦糊味。
最令采澐皱眉惊诧之处,是这颗古木瞬间开始腐化,树皮颜色也不正,由棕而紫,由紫而黑,看着几乎成了焦炭,原本悬在枝头的林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枯萎。
清微山中,但凡是上了年头的草木,秉受地脉灵气,刀斧火烧都无法摧撼,却被一箭摧残腐朽,站这颗古木的阴影下,采澐眉梢紧皱,死死拽着长刀,心中惋惜不已。
但不容她有更多时间观瞧,巨臂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采澐挥刀鼓动真气,一道剑影斩向巨箭。
二者激撞,散作云烟。
但那些被击中的清微山草木迅速腐化,这些腐化又似乎像是瘟疫,在山林间缓缓蔓延,不过十余箭,清微山门一带的植被,悉数化成了焦黑色。
难道目标不是自己?
采澐极力的保持冷静,再挥出三道剑气开路后,朝着石羊法阵上的巨臂疾冲过去。
两只巨臂,被砍为灰烟,旋即再次伸出。
三角法阵空余的第三面中,猛然又钻出一只巨臂,翻着腕子犹如乌云盖顶压了下来。
三掌斜扣,间隙越来越小。
采澐以气驭风,在周身之外流淌,形成风障阻挡巨臂。
却溅射出来不少幽绿色的灰烬。
天空中满是幽暗的浓烟,清风吹拂带来的也是干涩的苦味,采澐猛然摇晃了晃脑袋,感到眼前有些花糊,嗅觉也出现问题,再低头观察手腕,虎口隐隐浮现出现了一点黑气,正朝别处血脉扩散。
中毒了么?
采澐下意识想着,抬眼看三只石羊,一咬牙又挥出一道剑气将其击碎,而后才向后跃退出数十丈。
再回首,清微山上,火光冲天。
※
元狩城南,丘陵之上。
徐健刚回转身子,赫然发觉身后站着一个人。
“戚灵,你自己寻找的路,都还顺遂吗?”
开口的是一位陌生白衣老者,此时日照中天,光芒照耀其身,略显呆白。
戚灵也并未察觉老者是何时出现,一时有些难以理解他话中所指,又担心对方身份是与韦游目有关,不由得愣在原地片刻。
白衣老者衣襟猎猎,怀揣交叉双手,跟二人刻意保持些距离,洒然道:“不要试着对我使用定虚空。”
“你怎么知道,定虚空?”
这句话,最先是玄松魂在喊叫,戚灵替他问出声来,也顿时觉得,老者身份一定大有来历,莫非也是西牛贺洲某位巫师?
白衣老者双目慈祥,突然神光大盛,盯住戚灵喝道:“因为我也有!”
与此同时,一团淡灰色光影无声无息的迸现于戚灵眼前,除了颜色与戚灵施展出的不同,其他毫无两样。
戚灵有些愕然,几乎脱口而出:“老人家,你是谁?”
白衣老者道:“你们可呼我为,巫师,宗咸。”
宗咸?
这个名号瞬间扯动体内玄松魂的思绪,他急忙提醒道,“错不了,这老头可就是威名赫赫的大巫师日尊宗咸,是西方九玄三极宫的主宰,也是那里群巫之首!主人,这一路你曾遇见的唐歌盼、桑姑、月尊、张彭,都出身于九玄三极宫,几乎都是倚仗这白衣服老头!他在我们西牛大洲是最负盛名的巫师之一。当然了,我在孤曜山虽然也是极负盛名,到底还逊他三分,他什么时候也跑到南瞻来了?”
戚灵心中有了底,问道:“大巫师,怎么知道我名字?”
白衣老者道:“你远在玉堂城下松楼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曾对你言讲,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解答你心中所惑。”
戚灵怔道:“是你。”
白衣老者只是回道:“是我。”
戚灵神情有些呆滞,望着这老者浴光而立,她心底的疑惑,也只敢对体内两位妖王诉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得到那本书,那本定虚空残卷?为什么是我碰上了这一切……我时常觉得害怕,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瞎子,每次我想起他,就感觉自己也是看不清路的,我越是看不清,越想往前走,越往前走,我就越觉得无助……”
白衣老者轻声询问:“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会令你如此烦忧?”
戚灵眼帘低垂,迟疑道:“我……我曾想,为南瞻众生,拔脱业海之苦。”
她听音越来越低,白衣老者却听得须发飘然,身子伫立不动,宛如一尊上古神像,“是觉得南瞻部洲一方生灵,被业海拖曳,到了丑恶至极的地步了吗?”
戚灵摇头道:“与众多伪善相比,恶极,倒也不算什么了。这一路上我所见所闻,之所以令我萌生这个念头,也并非南瞻部洲人世丑恶,更多的,是天底下众多虚伪的良善!我曾在清微山照海石中见到,人心善恶执念交叠,形成业海波涛,也正因人心难测,使业海波涛之下,更藏着无比汹涌的暗潮。我不知道,业海,会牵引人心往何处去……”
白衣老者柔声道:“南瞻人很聪明,业海,给南瞻世人,带来有限的灵性与智慧,却也带来无限的欲望。南瞻世人,皆以欲壑填满一时为幸福,为此他们会不择手段。殊不知,世事无常。等待他们享受殆尽,乐至巅峰,才发觉烦恼将至,而那些烦恼,如一群奔马,往往结队成群。一丝欢愉,换来无量烦恼,却不自知,纵然知晓,也无法自拔,可悲矣!这便是业海不可阻挡之处。戚灵啊,其实我也与你有相同的想法。可是——”
“可是什么呢?”
“我无法诉说答案,因为我正在做这件事。”
白衣老者忽然提起那位月尊巫即。
巫即曾是九玄三极宫的修行者,自觉与南瞻渊源颇深,不辞万里赶来,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解救一方苦难之人,第二则是物色一些人选。
月尊巫即在南瞻创办红月教,从教中选出两人,一位是叫绯红女使,一位则是玄坛女使,此二女子皆是容貌姣好美艳动人。
月尊巫即留二人在身边,却并非是贪图色相,而是对二位女使各有所看重。
玄坛女使心地平和沉稳,面对业海时极少引动波澜。
而绯红女使在世俗这染缸沉浸多年,备受煎熬苦楚后,也能做到心无羁绊,不轻易被业海所缚。
月尊挑选出了这两名女子,是为了带她们赶赴九玄三极宫,让她们试图去靠近业海的源头。
戚灵愣道:“业海,源头?”
白衣老者手指西方,点头道:“是,业海的源头,击碎琉璃世界的那颗天星,名作避尘。远古时期英杰先灵,试图掩盖避尘的威力,在上面加盖了一座宫殿,名为九玄三极宫,然而时至今日,依旧没有任何生灵能接近避尘,因为越靠近避尘,业海对肉身及心智的影响就越严重。”
虽然宗咸没有详细描述出那些接近避尘生灵的下场,但西洲人身兽首的妖类,南瞻扭曲不伦的人心,东胜心思麻木的水族,这一切,实则都是受避尘影响,而沦为琉璃世界生灵的畸形倒影罢了,这点在戚灵听来,感到不寒而栗。
白衣巫师宗咸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与众位巫师便商议出办法,到十方世界中去,找寻出心境纯一的生灵,最接近琉璃世界状态的生灵。只有面对业海内心不起波澜之人,才可以接近避尘。月尊所选的两位女使,虽然不是最佳人选,但这也是毫无办法的办法。不解近避尘,就无法了解业海根源。可惜的是,我竟然下决心,答应了巫即的决定。”
戚灵问道:“大巫师,是觉得绯红玄坛二位女使,也无法接近业海之源吗?”
“千百年来,九玄三极宫巫师辈出,论心境之惟精惟一,他们要比二位女使强上十倍百倍,他们尚且不能,何况两位南瞻女子呢?巫即,与我,也只是不甘心罢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宗咸的笑声忽而高昂,远眺着西方天际,不住的摇头,像是叹息,又别有深意。
戚灵也顺势西望,仿佛见到无数大山中,浮现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仿佛避尘就在自己眼前。
熟稔,如同经历过一般。
一时间,戚灵竟不能分辨,这景象究竟曾浮现于梦中,还是短暂的幻念。
※
清微山,鱼鳞百叠岩上,青鸾台。
一个放牛牧童头上歪歪扣着顶荷叶冠,正兴致勃勃的跳来跳去,拔掉插着的清微旗幡。
青鸾台位于清微山中部,牧童的举动,立即被附近经过几名剑师察觉。
剑师们望着面前举止诡异的小孩,仅仅是预感到不妙,就猛然觉得背后草丛中热气阵阵。一头悄无声息蹲倨着的大青牛,突然间露出身子,喘着粗气立起四蹄,随着它的喘息,这头青牛的表皮逐渐由青而棕。
剑师们没有再作多考虑,鼓动真气冲向青牛,打算先制服这只牲畜,再质问那个娃娃。
忽听青牛嘶叫一声,牛身颜色逐渐由棕而红,犹如吞了一肚子热炭,面朝几个剑师迅速哼出了两团长长巨焰,剑师们的眉毛发梢被瞬间熏燃,挨了个始料未及。
山中风大,助长火势,绕着青鸾台的林木悉数焚烧起来,空中仿佛挂上了一道火幕障眼法。
突然间被烧得措手不及,剑师们有些愤怒,为了给真人一个交代,他们扭脸去找罪魁祸首牧童,却发现小孩早就悄然溜掉,独留下一头凶暴的火牛,开始满山播撒横祸。
当越来越多的剑师发现异状时,纷纷从殿宇及居所飞出,更意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有个高足一丈的丑脸胖子,丁字步挡在山路主道上,仰起满是苍皮斑藓的巨脸,像数星星一样瞧着他们。都说相由心生,这些清微弟子还从未见过如此丑陋不堪的家伙登上过清微山,大胖子不断吵嚷,嘴里崩出的内容简直不堪入耳,大多是说要将小道童五官四肢割下,生啖了下酒,还叫嚣着快让真人们赶紧出来,要对他们祖宗奶奶问候。
胖子嗓门大,清微山峦又是回峰叠嶂,这辱骂产生回音便此起彼伏,一时散满众耳。
如果说这是丑脸胖子的激将法,那这一招便瞬间奏效。
附近峰峦,上百名清微弟子怒气冲冲赶来。
一个细水腰的女人在深涧峭壁间坐着,她面无表情,抓着乱糟糟发丝,每薅下一缕长发,就系在膝边的一张破烂瑶琴上。不多时女人琴弦俱备,开始在峭壁上弹奏,琴声幽长,在空谷中回音不绝,顷刻响绕群山,传入这群清微弟子耳中。
琴声一至,胖子骂声也止。
琴声如裂帛,又如钢钩般刺入耳廓,掏挠着在场所有人的头颅。除了丑脸胖子之外,所有清微弟子都脸上都显露着狰狞神色。
满脸斑藓的胖子已经急不可耐,跨步上前,挥出巨臂。
※
天风辖境西部。
茫茫原野,八百里丘陵草海。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边走着,边对身边一个黄脸男人叹道:“说个冷笑话,你可以对着月尊祷告,你若想从他身上收获什么,那肯定是阴晴圆缺的无常了。不信的话,一试一个准,巫即那个家伙从未令我失望,真不知道他的红月教是怎么操办起来的,这么爱折腾。”
黄脸男人目光有些讶异,并未接话,因为他看到眼前一片没过脚踝的草滩上,躺着个吊儿郎当的大汉,嘴里还叼着根草,将整个西部天穹一览无余。
而这人身侧,坐着白袍大巫师宗咸,以及神色略显疲惫的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