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第二天的路程果然像郑铄之前说的那样,峡谷底部尽是乱石和溪流。因为溪水常年照不到阳光,一脚踩进水里,立刻感到冰冷刺骨;乱石滩倒是还好些,因为水流的冲刷,没有什么尖利的棱角,只是绿苔满布,一不留神就会滑倒。那根手杖这时候倒的确有点用处。
此时天晴气爽,山风习习,两边的峭壁猿啼鸟鸣,暂时让人忘记了昨天失去一名士兵带来的沮丧。大家一边赶路一边聊起天。
“……这人啊,挨饿受累也就罢了,更倒霉的是,还比仇家早死!”
正说着话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溇中青年,名叫邓虎儿。这人矮壮结实,长着一张大脸,两撇粗硬稀疏的胡子分在唇上,还有双圆圆的大眼睛,的确是个虎头虎脑的模样。昨天在崖壁上拉住邢玉谦的就是他。
“所以你是因为怕比仇家早死,才杀了人么?”邢玉谦好奇地问他。他两人现在熟络了不少,这一路都在聊天。
“是咯,不然怎么办——勾搭我老婆,还诬陷我偷了他的牛,如果不是我命大,早被他打死了!我什么都没干却死在他前面,岂不是冤枉。”
“可你这么做了,必然被官府追究,往后你的双亲谁来照顾。”邢玉谦弯下腰紧了紧绑腿,“要我说,你就该把你老婆休了,这种女人留着只是祸害。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再娶一房就是了。”
“唉,我总觉得老婆能回心转意,不愿意就这么拱手让人……现在想想太蠢,太蠢!”邓虎儿使劲挥挥手,对以前的自己颇有点看不起。
队伍中有个被称作老孟的士兵好奇地问:“你一定很爱你的妻子了,她是个美人吧?”
邓虎儿搔搔后脑,“和我比长相的话,的确是个美人咯。”
众人听后都笑起来。有人问道:“咱们这里面有还没娶过亲的吗?”
一个年轻士兵说:“恐怕就我一个了吧。”
旁边的老孟却回答:“我也没成过亲,订亲的事也还没影呢。”
这下又是一阵笑,因为这人论年龄比邢玉谦还要大几岁,而且面相极老气,感觉孙子都要有了,居然还没成亲。
大家的话一多,隔膜就逐渐淡了,南音北语地开始围绕着女人转,队伍中不时发出哄笑……
只有郑铄,始终不发一言。
“郑什长,你入朝廷,家里人也一起跟随吗?”李重耳觉得应该趁这时多了解一下郑铄。
“我没有家人了。唔,我儿子如果还活着,现在也已经娶亲了吧。”郑铄平静地说。
李重耳听后愣了一下。
“你初到军营时,说是被部族的仇人追杀才投靠朝廷的,和这事有关吗?”李重耳看着前面带路的郑铄,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
郑铄低头看着路,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我们家世代都是有名望的武士和猎手,父亲和祖父为保护村寨先后战死。我本来也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儿子、康健的母亲。”他绕过一处水洼,免得湿了鞋子,“有一年我入山打猎,一走就是好多天……其间,他们说我妻子误闯了禁地,被邪灵附身。族中的大长老判了她石刑——她被活活砸死了……然后他们要向山神谢罪,说必须要用我家的一个人献祭。”
队伍里有人发出小声的惊呼,但立刻就和大家一样安静下来。
“那一晚母亲抱着她六岁的孙子哭了多久,又都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无从得知。第二天她就走上了祭台。等我回到家时,看到她被熏干的头就在祭台上奉着,身体被分成了四块,分别悬挂在村寨的四根神木下面……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得活着啊,我什么都不想,每天一睁眼就只想一件事:老子还有个儿子要养大!”
所有人都沉默着前行,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石滩。
“这事情是不是就算完了?没有完。一天夜里,我正睡着,梦到我的妻子,站在床前,浑身是血只是哭泣,我惊醒过来,四处都是浓烟……房子着火了!我大声呼救,摸索着找我的儿子。但房梁很快塌陷,我儿子的小床顷刻被大火覆没了……我晕了过去,恍惚中看到妻子就站在火中,她指了指墙上的刀,然后就不见了。我挣扎着踹门,这才发现门被锁上,有人要烧死我!而我妻子是要我去复仇啊……我拿上刀,藏在水缸里,才侥幸活了下来。”
郑铄的双脚踩进溪水,水流冷的像刀子,他却如同失了知觉的木头,一步步机械地蹚着溪水。
“老天开眼,夜里下起了大雨,火被浇熄了。我闯进大长老的房子,抓住了他醉醺醺的家臣,把他虏到一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山洞里。我一块一块剐他的肉,一只手臂没有割完,他就说出了全部……
“原来什么邪灵附身都是谎言,是长老的儿子垂涎我妻子的美貌,在我进山狩猎时趁机非礼。我妻子贞烈,咬伤了那畜生的耳朵。他们怕我回来知道真相后报复,就拔去了她的舌头,对外称她闯入禁地遭邪灵附身。我母亲当然怀疑,于是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又借献祭杀了我母亲……”
郑铄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众人早已经耐不住了,立刻有人愤怒地说:“太可恨了!你就该把他们都剐了!”
郑铄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眼天空。“我当着大长老的面,把他的家人杀了个干净,只掳走了他的儿子。我把这小子的双腿打残,丢在禁地,临走前豁开了他的肚皮——他用手捧着自己流出的肠脏,苦苦哀求我给他个痛快……哈哈,真是可笑……
“我没有杀大长老,因为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比死去更可悲!”
事隔这么多年,复仇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可却不怎么记得儿子的模样了……
郑铄抬手摸干眼泪,继续埋头赶路……
李重耳看着背影略微佝偻的郑铄,心里对这个人的看法变得复杂了。
【贰】
过了一处狭窄的山隘,时间已近黄昏,崖壁上一大片不知名的鸟儿被这一队人的脚步惊动,嘈杂纷繁地在山谷上方盘旋,头顶的阳光已经逐渐隐去,在这些“鸟儿”的遮蔽下,整个谷底都没入了阴影中。
邢玉谦身后的邓虎儿抬头看着崖壁,纳闷地问:“这两旁怎么这么多洞窟,是鸟巢吗?”
郑铄回答说:“这些都是巴人先民的墓穴。那些飞着的也不是什么鸟,是石蝠。”
李重耳看到郑铄两手紧紧攥着木杖,脸上的神色有点紧张,但脚步并没有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