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白兰才打破了沉默。他想明白了其中的理由。他匆忙地问道:
“你们的四根立锥在最上部是做到一起的吗?是一同承担整个系统的重量的吗?”
指挥员疑惑地答:
“当然是如此的,这是预制好了的。”
“那么我明白了……”白兰不可思议地望向了阳光明媚的天空,他喃喃地说道,“是升降胶囊,是电梯的原理。升天之间正在通过第三根线上的重物的下降来抬升自己的载荷。他正在用这种方式尝试补足最后一点的动力。这一端在下降,另一端则在上升。”
“也就是说,‘飞天’可以依靠这一点提供最后的向上的动力,是这样的吗?”指挥员也想通了其中的原理,“这好像确实可以通过飞天之器上遗留的机械装置实现。但是……但是……不对啊!那怎么在到达无上明星前减速呢?”
塔外,阳光正耀眼地洒在高塔的上方,赤堇山的顶端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闪着黄金般的光芒。
在离开赤堇山之前,栀子好像听到了高塔上指挥员的问话,而轻轻地笑叹了一口气:
“那些个蠢货,明明把他送上了这条路,却还没意识到吗?这里面的理由非常简单呀。”
因为,他再没有想过回来的事情了。
她一边往阿美西亚的地方走,一边远远地望向了天空,好像能够见到那世界最远的地方的人眼下孤独的黑暗。
在寂静的宇宙里,再不会有把他唤醒的声响了。
直到很久以后,李明都都经常会想起自己在那时候会不会已经死了。
只有自己漂浮在太空之中的身体,还有与坚固的墙壁发生碰撞的痛楚,才会提醒他他还活着。
而每次当他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到这茫茫星空时,他都会有点恨自己作为人类记忆里从小时候就开始说喜欢天文与宇宙,却从来没有下过苦功学过任何更多一点的星星的知识。
假设他知道一点星空的景象,也许他现在可以辨认出这颗星球身处在宇宙的何方,而也许作为人类的记忆里心心念念的地球究竟在何方,他也能从这浩瀚的银河中找到一点迹象。
但现在都是不可能的。
他居住过的世界,以及栀子与其他的不定型们曾处在的世界如今已与他完全断裂。
他知道他即将死亡。
死亡是属于他的。
所有人都会死亡。
但失败不属于他,至少在现在,在这一件事情上——
“失败是不属于我的。”
他坚定不移地说道。
在第六天的凌晨,以每小时三百公里前进的升天之间已经无可挽回地接近了无上明星的表面。
一整个伟大的方块在他的面前渐渐地展露开来,直遮挡了背后灿烂的繁星。遥远的太阳的光芒照亮了它的一个尖角。
尖角被阳光擦亮的边缘,李明都果然又看见了那种曼妙重复的花纹。
“果然……这是……那本书的呀!”
他无法理解地大叫出了声。
升天之间带着他,仍在持续接近无上明星背对阳光的一面。他再也无法将这个东西作为一个实体看待,而几乎有一种错觉——无上明星是一本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的书。
差不多同时,锁在无上明星表面的天梯装置开始崩溃。原本第四中央以为嵌入到无上明星内部的锥子仿佛彻底消失了,没能在无上明星的表面留下任何的痕迹。
钢铁铸成的机械以零件的方式逐渐漂移解体,深埋于天梯之中的三根导线犹如崩裂的琴弦在那无限黑暗的方块之上悠悠地飘起,在断裂中往地球的方向飞去。第四中央倾尽全力的工程如今……正如他们隐隐间预料的一样,在成功的刹那化为飞烟。
李明都做好了准备,控制升天之间的左右两侧解开了对丝线的依赖。这一颗从地球发射出来的石头便彻底地委身于这广阔而虚无的黑暗,笔直地迎上了无上明星。
无上明星依旧竖立在他的前方,挡住了全部的阳光与星彩,轻轻地拥抱了这来自群山的攀登者。物质瞬间的崩溃离析恰似森林着火时扬起的烟尘,洋洋洒洒,漫过了天际。
至于其中小小的生灵,便在这太空一霎的烟火里消失在忙忙的黑暗中。
那时,李明都以为自己即将粉身碎骨。
但只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发现他并没有撞向无上明星,而更像是在悬崖的边上、向着不可捉摸的黑暗深渊无限地落下。
下落的过程持续了一瞬间,可能也持续了数十年。当时身后有微光,他缓缓地转过自己的注意力,见到了无边的星光。
那是他刚刚才离开的天地。
整个天地仿佛都含于一个书本大的黑框的中央,并且,离着他越来越远。
在这小小的框里,繁星若尘。一颗不定型的行星,处在星空的正中,犹如农历廿二时的下弦月。一半的身体被太阳照亮了,而另一半的身体则依旧隐匿于无边的黑暗中。
李明都着迷似的望着这遥远的星星,却在盯了不久后,忽然意识到一个特别的事实——
他看到了色彩。
不定型黑白的视觉所绝对无法意识到的、只有人类的那些记忆才会提醒他的、物质的表面理应具有的可见的色彩。
他意识到黑框与黑框中的星空,好似一个遥远的出口。而他正在一条笔直的黑暗的甬道中远离出口而坠落。在他与黑框之间,摸不着看不到的空间里并非一无所有,仿佛有一扇接着一扇的门从左右两侧向着中央一一合拢。
每一扇门上都有他曾经在那本怪异的书上所见到的曼妙的纹理。
但除却这纹理之外,他还看到了字迹。
这是现在才出现的,还是书的表皮上也有过的?
李明都并不清楚。
大多的字迹乱糟糟的,好像只是划痕,他看不明白。
但其中有两扇门上的划痕般的字迹,他勉强是能看得懂的。
靠外的那扇门上赫然用歪歪斜斜的笔调写着:
“夏正。”
下面还有几个字眼,他正要凝神细看,门已关上。
而靠内的那扇门上则用更接近于现代中文的字眼写着:
“通书·长历。”
下面同样还有几个字眼,但也在一瞬间便随着门的合拢一起被新的门合拢。
接着,他的左右两边,同样有门合拢了。
他被夹在了门的中央。
李明都眼前猛地一黑。
而等到他猛地睁开自己打战似的双眼时,星空已不再有。窗外在下小雨,耳边是雷声阵阵,眼前是电光闪烁。
一双人类的眼睛看到的是他熟悉的小屋。
而另一双超过一百八十度视角的眼睛里,看到的则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皮包骨的人类正在他的床上惊恐不安地醒来。
那人衰竭得几乎要死了。他的全身都几乎不能动,只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缓缓地转了过来,看向了包装箱里的某个发出响声的东西。
一个邪异的、没有固定的形状的、粘液的、胶质的、浑身都是须毛的动物正在恐怖地涌动着。
与此同时,他仿佛借了另一双眼睛看到了床上行将毁灭的自己。
但他却浑然没有任何的恐怖感,好像只是寻常的又一天、在一个遥远的星球上,在一个黑暗的洞穴的地底,用自己的眼睛在看自己罢了。
而且他理应是经常自己看自己的。
“但,不,不对……?”
从自己的眼中看到自己的人蜷起了自己的身体,结果只不过是压迫了自身虚弱不堪的脏器,而连续发出几声虚弱的痛叫。
完全无法理解现状的大脑刚刚想要抬起自己的手去再看看那本邪异的书还在不在。
他的手没有抬起来。
是那不定型的身体抬起了自己的触须,结果运动失衡似的从箱子里倒向了地面,同时也翻倒了书箱。
里面的书籍洒了一地。
至于那本可能被叫做《夏正》,也可能被叫做《长历》的书就这样在地上踉跄碰撞了几下,接着翻了开来,停留在特定的一页上。
那页的编号是。
上面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歪歪斜斜地写着五个字:
夏,登上明星。
至于过去种种、轮回生死涅盘,皆如昨梦,无非是未来纸上、春秋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