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走吧,朋友们呀!千万不要说我们没有家乡。你看,世界整个袒露在我们的面前,到处都是我们可以安身的地方。
宣布迁徙后的一整天,小窝里的李明都一直能听到那有气味的粗犷的歌声回荡在湿乎乎的岩石边缘。
爱唱歌的不定型们哄闹非常,终夜不休。
喜静的李明都把脑袋埋进土里,还想继续再睡一会儿,但就在那时,熟悉的味道填塞了他的感官,强有力的触须环住了他的腰部。
他迷迷糊糊想要挣扎,栀子一使力把他背起,然后一溜烟地在路上狂奔了。
半透明团子的全身在空中扩张开来,呼呼的风从前方吹来,刮过他的身体,接着往后去。他惊骇地喊叫道:
“我能走,我能走!你别背着我了!”
“呀……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栀子收回触须,李明都顺势跌倒在地上,他蠕动了几下,走到栀子的身旁,没好气地回应道:
“那被你疯似的一拉也醒了。”
只是停下来后,风仍徐徐地从前方吹来,卷起了岩土缝隙里的砂砾。周边的不定型们迎着风向前,结果不一会儿,风向变幻,身后涌来的气把他们推也似的向前搡了。
地底的风向让这迷迷糊糊记忆混乱的人不解。
他问栀子,栀子无忧无虑地答道:
“大师们说这是阿美西亚启动时会产生的大风。”
“哦……我明白了,不,等一下……”向前挪动的李明都脑袋一皱,意识到话语中不对的地方,“阿美西亚的启动……是什么意思?阿美西亚难道是会动的吗?”
栀子并不知道答案。她懵懵懂懂地说道他们会与阿美西亚一起前往母星的赤道。稍早一点的时候,大师们要求所有为阿美西亚工作的不定型全部往天球集中。
“那……”李明都想起此前被送往聚集点留守的不定型们,他连忙问道,“其他的同伴呢?”
栀子答不上来,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大师也没解释。后来李明都才知道其他人的任务就是“留守”。
阿美西亚出生的极地并未被彻底放弃,其余一切设施会作为对天、对地、对大气、对宇宙、对一切的观测站继续存在。如今的第三中央的人手也足以支撑一个较大规模的第二基地了。
等到他们穿过三道金属大沟,进入阿美西亚中央天球内侧,蠕行在透明悬空的晶体道路上时,他们身边一个更年长的不定型听到李明都絮絮叨叨的问题,插嘴道:
“没准以后还会回来的。”
沿着透明晶体的楼梯,按序涌入的不定型们像是从四面八方奔来的胶质的河流,流水在人造的光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但第三中央为阿美西亚工作的不定型的数量哪里止于千或万。不定型们还在向内集中,天球里的风吹来吹去,惬意的李明都缩成一小团,靠在栀子柔软的身体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姐姐的身体最是温暖,像是妈妈无私的怀抱。
可能过了半天,也可能是过了一天,李明都又一次被栀子叫醒。那时,天球的内侧已挂满了数不清的不定型。拥挤的半透明的胶质像是澡水边缘翻起的泡沫。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升起了点既视感,也可以说比喻的灵感。可具体的喻体是什么,他还在努力地思索。
基底的晶体是透明的,在被不定型覆盖时便不能见。露在李明都视野里的实际只有靠在晶体上方或从下方粘到晶体上的不定型们的身姿。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这一切半透明的生物便因此好像虚悬在空中般,直似一条条、一截截从一端连到另一端的绳索。
而这些天球之间的绳索沿着早已设好的晶体楼梯呈现出或者直来直往、或者螺旋式地盘卷、或者抛物线状的轨迹,一时间竟如树木无限的分枝,呈放射状向着四面八方极尽所能地延展,直至于建筑的最边缘。
但与树木不同,这些绳索不是互不相交的,它是纵横交错的,它会互相叠加,会连续穿插,它是互相拥抱与互相缠绕的。
因此,它有节点。
而大师们就坐落在节点的地方,静静等待,偶尔下令。
李明都苦思冥想自己既视感的来源,始终不得甚解。这时,栀子的触须缠在他的触须上,带来一种温腻的触感,他才发现拥在一起的不定型们已经牵起彼此的触须,犹如上课时分传输信息的列阵。与此同时,徘徊在天球内部的呼呼风声已经听不见了,好似标志着气体调控的完成。天球内部随之无限空宁寂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格外轻盈,几乎要浮起,只能靠着皮肤表面的粘性用力地贴在透明晶体之上。
“发生了什么呀?”
李明都紧张不安地问。
栀子很难解释这件事,只说跟着大家一起做就好啦。
一开始,信息没有传递,世界蔚为黑白,李明都并没有像上课时那样得到多少图像情报。只是稍等片刻,远方传来了没有气味的纯粹声音的响动,再眨眼,世界忽然变暗了。
不定型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李明都却敏锐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更加轻盈了。他凭着模糊视觉的错谬,发现天球好像正在缓缓自旋。所有的不定型也正在天球之间随之旋转。但他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晕眩感,只觉得自己正漂浮在一片否决了重力的水中,犹如失去了一切的束缚。
这种感觉让不定型们感到惬意。他们还留存着数亿年前在海洋的底盘游荡的记忆。被水托起的游曳与干燥大气艰难的行走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在那一声令响后,周围的土地也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动。
“阿美西亚正在启动。”
这时,克里希那大师说道:
“我们即将从地底脱出。”
轰然的巨响一直传到极地的尽头,大地从中向外发出如冰龟裂般的纹理,接着是滚滚的黑烟,一股劲儿地冒向灿烂朝阳天空的彼端。强烈的硫磺的气味,淹没了阿美西亚。上升中的天球灰暗到了极点。
但只一会儿,黑暗天球被几束光线照破。热量的洪流滚滚地打在阿美西亚金属外壳的表面。
沙烟随着飓风飞卷,比他人类记忆里要大得多太阳挂在穹顶之上。
天球好似变得一片透明,外界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倒映在天球的内侧。李明都刚刚惊诧,又转念发觉到这种透明并非是真正的透明。阿美西亚表壳的金属并未退去。
他所看到的乃是其他的不定型传递来的图像。
真正的天球内侧理应仍是一片黑暗。只是那些阿美西亚外侧的图像,与他真正的视觉感知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他所以为的透光透明、可以看到外界的阿美西亚天球。
那么,一个新的疑问诞生了。
是谁在看外面呢?
不定型,又或者是被不定型所控制的某些工具吗?
他并不清楚地了解这点,但他终于知道他所要做的比喻的灵感来源于哪里了。这树状般展开的不定型的绳索们所像的乃是人类记忆里在教科书里见到的神经突触的图片。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