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和您在西部闯出的天地相比,执行命令的我不过是宏伟蓝图中一颗小小的钉子而已。摩拉维亚总督区有着皇帝陛下作为后盾,和您在西面面对的艰难相比,我的麻烦不过山海一粟。”
“是啊。”罗贝尔叹了口气,“去了陌生的地方,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有多幸运。无论做什么都能扯皇帝的虎皮,惹出了祸,别人的愤怒也是冲着陛下。但真等独当一面的时候,各样以前从未面临的麻烦都登门拜访,到最后不得不妥协。解放农奴分明是上利国家、下利黎庶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单单维持稳定已是耗尽心力,根本不敢贸然推行改革。”
“再正常不过了。”约拿的神情自然而轻松,“没人知道变革后的社会是变好还是变坏,可在旧社会至少有一口饭吃。人人都是天生的保守派,渴望变革的,仅仅是在旧体制连口汤都喝不到的一小撮人而已。”
“怎么办?”
“向保守派们证明,变革意味着更富裕的钱包与更多的机会。”约拿再喝下一口麦芽酒,“只要有利可图,昨天的保守派就是明天最激进的变革者。而没来得及赶上车的家伙,马上会被新生力量挤压得家破人亡,他们的情绪自然不需要考虑在内。”
“这是不是太歹毒了?”
“歹毒?怎么能这么说呢,落伍是笨蛋们自己的责任,也应该由他们自己承担后果。国王不是保姆,没有义务考虑每个人的心情。”讲到这,约拿的嘴角勾起阴暗的笑意,“不服气的话,就造反吧。而被击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没收他们的田产和封地。”
“驶往未来的船,没有所有人的船票。幸运儿率先占住了舱位,自然会有人落水溺死。这也是前进的无奈之选啊。”
罗贝尔咋舌:“那还不如留在原地算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约拿晃动酒杯,底部仅剩的一点麦芽酒,仿佛没资格被主人饮用的少数可怜虫,“殿下该看到,往日繁荣的千年罗马帝国如何陷于异教徒之手。究其根本,异教徒的国家有更高效的官僚政府,可以征收更多的税负,动员更多的军队,更迅速地整合新占地区,这就是所谓的‘体制优势’。而沉湎于旧日幻影、自傲为古老帝国而放弃前进的文明,被淘汰的时候,甚至都没人知会他们一声,何其可悲,又可憎。”
“但那毕竟是异教徒。”
“难道同宗兄弟就不会同室操戈了吗?殿下,您收入囊中的领土,莫非是含情脉脉地求来的吗?在我的故乡威尔士,曾经有一种特殊的‘黑蓝斑鸠’的鸟,以树干上的蚂蚁为食,他们每天吃十只蚂蚁就能饱腹,但大概一百年前,再也没人目睹到它们,因为另一种每天吃20只蚂蚁的红斑鸠完全取代了它们——它们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更加节俭,但却被淘汰了。”
话的最后,约拿感慨道:“连大自然都这样无情,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遥远的远方,都是敌人。”
“你在瞎说什么呢?”罗贝尔翻了个白眼,“遥远的远方,不是大海吗?”
约拿被梗住了,脸色发青。
半晌,他盯着罗贝尔纯洁的双眼,吐槽道:“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喂!”
“殿下。”约拿打断了他,将他的不满也噎了回去,“既然”
他掀起台阶旁,白布罩盖下的乐器尊容。
那是一台风袋管,又被称作风笛,是吟游诗人和宫廷乐手的最爱之一。由风笛吹奏的乐曲,调子昂扬沧桑,悠远深邃。且风笛的演奏难度位列乐器之最的一档,没有经历多年的苦心练习,断然无法演奏出流畅的乐曲。
但约拿展示的那台风笛,与罗贝尔见过的奥地利风笛不尽相同。
被层层牛皮袋严密包裹着,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和宝藏。当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些厚重的包装后,眼前展现出的景象令人惊叹不已——一排排精致的风笛管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如同一只正在展示自己美丽羽毛的孔雀,以扇形展开,风笛管犹如孔雀开屏时那五彩斑斓、绚丽夺目的尾羽一般,每一根都闪耀着璀璨的光芒。或呈现出深邃的蓝色,宛如宁静的夜空;或散发着鲜艳的红色,恰似燃烧的火焰;亦或是闪烁着明亮的金色,仿若耀眼的阳光。各种色彩相互交织、辉映,构成了一幅如梦如幻的画卷。
仔细观察这些风笛管,可以发现它们制作得极其精细,无论是表面的纹理还是内部的构造,都展现出了高超的工艺水平。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雕琢,使得整个乐器不仅具有实用价值,更像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即便不去触摸这些风笛管,都能够隔空感受到其光滑的质感以及微微散发的凉意。
“我知道殿下心中或许有所疑虑,认为以我的性格,更可能选择追随陛下,而非追随您。”
出乎罗贝尔意料,约拿面色平静地说道。
“但我希望您明白,政治无关乎道德,只关乎利益。我在政治层面的道德真空,不代表我完全没有人类应当有的情谊。我也会喜欢美丽的少女,我也喜欢偷懒,也会有倾慕的偶像和认定追随一生的知遇主君。”
他抚摸着结构复杂的风笛管,面露怀恋之色。
“这是我托人从苏格兰订做送来的风笛管,接下来要演奏的曲子,是流传在威尔士的民谣,并不是高贵华丽的圣歌,只是凯尔特人民怀念美好往昔的心声。但我想,美好的过去比所谓的神明更值得歌颂。”
男人举正风笛,将吹口轻轻放在嘴唇边。
“请听,Auld Lang Sy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