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吓不到她，拿人吓，人比鬼，更厉害。婆婆问，你知道后庄的赵三老婆么，她为什么一辈子不生不养，背锅马趴的，你知道吗？就是因为她是寡妇，怀了前家的孩子。跟婆婆去砍苜蓿，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许多人说，婆婆是故意的。你看这多可怕，哪里能遇上可心的婆婆。她掉下梯田，当晚见红，当夜小产了。出月以后，再也没有站端。[1]

赵碧华心里打颤，狠狠地说，谢谢提醒。

婆婆拿她没办法，后来说的最多的是：南山那边，有个下碳窑的。结婚也不到半年，死在了井底。肚子里怀上了孩子，碳窑上补偿了一笔。他是老大，有三个弟弟。后来老二要了他嫂子，几年后，给老三老四娶了婆姨。可是，赵碧华看不上她的，唯一的，瘦弱的小叔子。

让赵碧华感觉到，说得最离谱，又最爱听的是：北村有个寡婶，改嫁给了她的小侄。赵碧华也做了努力，给了暗示，小侄子不同意。

最后婆婆总说：寡妇改嫁的时候，不许带走丈夫家的财物，退彩礼呀，赔礼之类的话。

寡妇门前是非多，赵碧华深有体会，特别是像她这样让许多男人惦记，又不愿意守寡的活寡妇，活，是心活。寡妇门前的是非，并不是全在于寡妇，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一个人没有合理的欲望？倒是那些嚼舌根儿的，常常是诱良家下水，拉寡妇出轨。然后炫耀，有了谈资。最根本的是，社会对寡妇歧视，男尊女卑，女的只有弱弱的反抗力。赵碧华失去丈夫，沦为妇女中相当不幸的一类。她想到了倒塌了围墙的庭院，想到了秋天脱离了枝杆的飘叶。没有了围墙，风也刮来，雨也飘来，阿猫阿狗都想要进来；那飘飘的落叶，飘到哪里，由谁说了算？她自己抗拒纷扰的能力，本来就十分低下，守寡多年的婆婆，比男人还男人，她又何苦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她想退缩了！

能退得了吗？谁能给我提供，最有力的帮助？婆婆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被彻底地抛弃，后来慢慢地变成了男人，比男人还男人，守得个甚？赵碧华想到了，遥远的凄凉，只有硬着头皮，再转一圈再走一步。从一而终？男人们并不要从一而终，女的为什么要？男人们自由了、快活了，倒显出全社会在漠视她丧夫又丧夫的痛苦。然而，再嫁一次，谈何容易？老人们留下来的讲究，一句句话，就像一条条鞭子，一次又一次，无情地、严酷地抽打，抽打在她那滴血的伤口！

姑姑赵玉如，是姑姑赵玉如，又一次向她伸出来了，救援的双手。

姑姑说，哪有那么多讲究？还是人家东村那边，没那么多讲究的好。东村成了，赵碧华的窗口，通向由的窗口。

姑姑说，东村那边是女人当家，女人当家就是好！只要埋葬了前夫，出了七七、脱了孝服，女人就尽到了义务，就可以自由。再嫁比出嫁只是仪式简略，轿可以坐，吹手鼓乐可以有，只要不夸张就行。在去男家的路途中，如果遇到了大树，可以抱住停一会儿，也可以不抱。抱一下，说可以消灾免难，以后能过好日子，不再克丈夫，幸福过好后半生；不抱讲究少，想得少，烦恼少。

二妈赵碧华听的出神，如拔云见日，心里清明。

该退的礼退了，不该赔的礼也赔了，二妈自认为自由了。独自回娘家，回娘家，她认为没啥讲究。

出乎她意料的是，婆婆放了一把火。当她走到对面山上，她累了，她本不该回望，她犯了错，她回头看了一眼。曾经的家们口，燃起了旺盛的大火。那是死人出殡，家人才会放得火！

泪水从双眼突出，她翻过那坐山梁。

后来她改嫁给二爸李生旺，大概是那把大火的原因吧，后半生还算旺。

最起码，再没换老公。

参考文献：

毕飞宇.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