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县甩着湿手,拿着个小青瓶,走出书房来,顾旸忙坐住不动。
知县拔开瓶盖,顾旸刚要发作,却瞥见知县鹰一般的眸子里亮起慈和的眼光。
那于他来说是陌生至极却又似在梦里希冀的眼光。
他九岁便丧了父母,说起来也到了记事的年纪,但不知是他内心有意去忘却,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如今他早已记不清父母的面容,更别说是他们投下来的目光了。朦胧中只溅起几滩胭脂般的血水,曾惊红了那不甘的秋风。
是师傅烟霞子在遍地苍骸中把他救起,回到蓬莱山,抚养他长大,教他一身武艺。师傅虽然也慈祥,但却总望向山外,望向天边,目光中总有些浑浊似的。
而此刻这位知县大人按住顾旸破损的衣肩,给他肩上伤痕之处撒上药粉。他的手劲只是轻轻的,却似把顾旸压在了原地;他的目光一改凌厉,那其中荡漾的日光般的温和,让顾旸在泪影中看见了父亲为他挡住官兵刺刀的后背——那是父亲留给他记忆中唯一的画面。
药粉撒过,顾旸却也不觉得疼,那知县擦着汗,扶着墙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们几个,还不把小兄弟扶进去?”
顾旸被几个官兵架进书房里,墨香、茶香、书香、灯香顿时扑面而来,这才回过神,定睛一看,只见知县后背的衣袍浸湿了一大片。
知县请顾旸在书桌对面坐了,摆摆手示意几个官兵出去,一面提起那紫砂壶,斟了一杯茶,递到顾旸面前。
“不敢请教小兄弟大名。”知县道。
顾旸一愣,想了又想,默然不语。
知县笑道:“下官苏国南,乃是本县知县。小女冒昧伤了小兄弟,小兄弟见谅。”
顾旸沉吟片刻,只好低着头道:“……言重了。在下顾旸。”
苏国南点点头,两根手指拈着下巴上的胡须,笑道:“顾兄弟嘴角都干裂了,想是多日奔波?何不喝了这杯茶,不必客气。”
顾旸忙伸手向那紫砂杯,指尖刚碰到杯壁,便缩回来。
苏国南见了,骤然而起,顾旸忙绷直身子。苏国南哈哈大笑,道:“小兄弟真乃精细人!”说毕,扬起茶杯,咕嘟一声,一饮而尽。
顾旸忙站起身,掬手道:“小子失礼了。”也端起茶杯,轻饮入喉。
苏国南捋须笑笑,道:“方才擦药时,小兄弟为何发呆?”
顾旸暗惊,心想这知县果真谨细,沉吟片刻,道:“实不相瞒,方才看到大人的目光,小子想起了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