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谦下意识地端起茶杯,手却哆嗦的像是得了帕金森,杯子还没沾到嘴唇,先洒了一小半。
他干涩地说:“婷婷……她可能跟你说了,前两天,我召集了武林大会……”
顾琢瞳孔瞬间一缩。
霍谦浑若未觉,自顾自地说:“……我、我跟大家伙澄清了当年那桩案子,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了。”
顾琢垂下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杯口:“有劳。”
霍谦捏紧茶杯,用力过猛之下,指节泛起可怕的青白,杯子里的茶汤也一起哆嗦起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我没立场说这话,可婷婷,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孙女……”
顾琢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您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霍谦脸色灰白,胸口剧烈起伏着,不堪重负的肺脏鼓噪成一口破风箱,每个字都格外艰难:“你……能不能别跟婷婷在一起?”
顾琢低低一垂眼睫,所有的情绪被关在眼皮底下,没露出一丝一毫。
霍谦急切地抓住他衣袖,青白的筋络树根一样暴起,险险撑破枯槁的皮肤:“是我对不起你,可婷婷……她、她也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总得为她考虑,你们两个……还是算了吧。”
顾琢任由他抓着自己,没说话,低头往他和自己杯子里续了点茶水。
霍谦话说急了,一口气不知岔到哪里,佝偻着腰背喘成一团:“你、你想想看……以后别人问起,你要怎么说?她、她算你什么人?你一手带大的徒弟,又和你……别人会怎么看你,又怎么看她?”
顾琢斟茶的手势微微一顿。
“她现在还年轻,冲动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但以后呢?”霍谦惶急地看着他,目光几乎带上哀求,“五年、十年,她总有回过味的一天,到时候,她该怎么面对那些人的眼光?值当吗?”
有那么一瞬间,顾琢不得不承认,这风烛残年的老人说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隐忧。
顾琢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可以不在乎旁人不怀好意的眼光和指指点点,但他不能不为顾兰因考虑。
诚如霍谦所说,顾兰因是他一手带大的——老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知根知底,尤其是“师恩大于天”的江湖人士眼中,这女孩就是他收养来的小女儿,他们俩厮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何况,顾兰因青春正盛,他却已年届不惑,等再过几年,一时的激情慢慢褪去,她对着一个乏味又破相的半老男人,真不会替自己感到不值吗?
顾琢不想耽误顾兰因,更不忍她因自己受这份折辱,这男人睫毛微微一眨,衣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下。
顾琢掏出手机,是顾兰因发来的微信,不长的一段话分成两条:已经顺利到酒店了,窗外就是江景,楚天千里清秋,辽阔又壮丽。
第二句是:没有师父,再好的风景也失了颜色,从头看到尾,浪头云端只写着“山河永寂”四个字。
顾琢:“……”
他怀疑顾兰因最近可能是看多了网络小说。
话虽如此,顾琢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窗外万千春光,被他尽数收拢在细碎的笑纹里。
他沉吟片刻,低下头,飞快地回了一句: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而后,顾琢抬起头,不慌不忙地迎上霍谦的视线:“霍盟主,您说的没错,兰因是我一手带大的,对我来说,没什么比她更重要——其实说到底,走哪条路、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兰因自己的选择,即便是我也没法越俎代庖地替她拿主意,更何况您?”
顾教授语气温和,话里的意味却着实不客气,用大白话翻译过来,就是“兰因是我徒弟,我比你更心疼她,跟我在一起是她自己选的,你凭什么置喙?又凭什么判定她值不值?”
霍谦如遭重击,脸色刷的白了。
有道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当年霍谦为了包庇唯一的儿子,故意瞒而不报,任凭义愤填膺的南武林盟将“杀人凶手”的脏水扣在顾琢头上。这笔债欠了八年,终于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霍谦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满心惦记了二十年的小孙女,到头来却是他自己亲手断送了这份祖孙情。
顾教授是君子不假,但两千多年前的圣人尚且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显然不打算仅凭三言两语就将多年恩怨一笔勾销:“旁人怎么说、怎么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就好比您,将旁人的眼光看得比天大,战战兢兢了一辈子,结果呢?”
霍谦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我不是圣人,也没打算当圣人,”顾琢淡淡地说,“兰因是我带大的不假,可我既没伤天害理,也没违法犯纪,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就是有谁看不惯,到底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身外之名看得没那么重,想来南武林盟的诸位不会见怪。”
霍谦:“……”
毕竟是当教授的,一番话说得不带丝毫烟火气,霍老爷子的表情却活像被人捅了两刀。
直接见了血。
那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色苍白发青,眼睛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仿佛仅剩的一点精气神正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慢慢漏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他哆嗦着探手入怀,摸了半天,掏出一张泛黄的相片,慢慢推到顾琢面前。
顾教授打眼一扫,见那相片上是个面目清秀的女人,眉眼和顾兰因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头紧锁,夹着说不出的愁容。
顾琢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抬起头:“这是……”
霍谦点了点头,低声说:“是婷婷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