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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芬忙道:“你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你这回帮了我女儿,我心里是很感激的,不会跟旁人多嘴。我跟你师父……当年也算是旧识,这么多年来没听到他的行踪,都说意剑掌门已经退隐江湖,我就是想……”
顾兰因截口打断她:“退隐江湖?难道不是杀人放火之后畏罪潜逃吗?”
何女士的眼角忽然绷紧了,她不笑不说话时,脸色颇为凝重,终于显露出几分一派掌门“渊停岳峙”的气度。
“八年前,逍遥派掌门在东海市发现五毒教的行踪,一路追查时不幸身故。刚开始,我们和霍盟主只以为是五毒教余孽狗急跳墙,可是仔细查验尸体,发现他身上只有一处伤口,”峨眉掌门停顿片刻,一字一句地说,“伤在头顶天灵,是被薄而细的利刃一击刺穿的。”
顾兰因的手指一根一根捏紧了。
“霍老盟主当时就认了出来,那是剑伤——以逍遥派掌门人的功力,能居高临下一击即中,凶手的功力简直深不可测,”何其芬说,“你是意剑一门的嫡传弟子,应该知道,江湖上使剑的门派不少,却大都稀松平常,就算是我当年也还差得远。有人便说,这一招和当年意剑掌门重创东瀛剑客的手法一模一样,多半是意剑一门的手笔。”
顾兰因冷笑了声,压根不屑反驳。
“十多年前,意剑掌门,也就是你师父以一式‘天问’击败东瀛柳生流,围观之人不在少数,即便时隔多年,依然有不少人记得当时的情形。只不过,单凭这一点也不能指证你师父就是凶手,于是霍老盟主发下武林贴,其实就是希望你师父能站出来,把这事说个明白。”
“按照霍老盟主的想法,意剑一门传承多年,一向守身持正,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只要你师父站出来说个明白,这事也就过去了。可不知怎的,武林贴发出后就如石沉大海,一直没得到回信。”
何其芬叹了口气:“那十多年间,你们意剑一门声名显赫,隐然有凌驾四大门派之上的势头,门下弟子却不爱在江湖上露面,连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也从不参与。有年轻一辈的弟子看不惯,觉得你们意剑一门目中无人,不把南武林盟放在眼里,只是你师父行踪飘渺,他们想找茬也不得其所。如今出了逍遥掌门的事,无异于一个现成的把柄,他们便逮住机会,一口咬定你师父是做贼心虚,叫嚷着要霍老盟主把人揪出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顾兰因再次打断她:“我师父当初没站出来,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他已经过世了——一个死人,要怎么解释?”
何其芬的表情陡然凝固了。
好半天,她哆嗦着嘴唇,两颊血色尽消,试了几次才艰难地找回声音:“过、过世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兰因面无表情:“八年前……就在逍遥掌门惨遭暗杀的前不久。”
峨嵋掌门脸色煞白,所有的血色一股脑往上窜,如胶似漆地缠绕在眼睛里:“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顾兰因用舌尖把上下颚的牙齿舔了个遍,从牙缝里硬生生地挤出一句:“我会查清楚的!”
何女士听出她的保留之意——这女孩大约还记恨着当年那份武林帖,连带着对整个南武林盟都心存芥蒂,提防心重得很,轻易不会把底牌亮给人看。
她微微叹了口气,眼眶里的血色稍微消退了些,一丝怀念而悠远的神情水落石出般浮现:“我第一次见到你师父,还是十多年前的事。”
“那会儿我比你现在的年纪还小,又是峨嵋派的嫡系传人,在南武林盟年轻一辈人里也算出类拔萃,被人吹捧得久了,难免沾沾自喜,甚至生出目中无人的心思。”
又是一阵夜风掠过,掀乱了峨嵋掌门的发脚,何女士抬起手,将一绺挡住眼睛的发丝掖到耳后,露出轮廓分明的额头和眉眼。直到这时,借着昏暗的路灯与夜色,顾兰因终于从她刻满风霜痕迹的脸上窥见一点当年“丰姿端丽”的影子。
“那时,南武林盟四大门派声名虽响,却还是被意剑一门压过一头。我听在耳中难免不忿,正好那年召开武林大会,我无意中撞见前来拜会霍老盟主的意剑掌门,一时气盛,便主动提出约战。”
顾兰因:“……”
难怪何菁菁同学年纪轻轻就熊得死去活来,敢情是基因遗传的缘故。
“现在回想起来,你师父当年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行事却老成得很。我百般挑衅,他只是言辞谦和,不愿与我动手。我以为他看不起我,不耐烦与他絮叨,于是直接拔剑,想逼他出手。”
顾兰因把一只手插进衣兜里,换了个站姿,将身体重心转移到另一条腿上,漫无边际地寻思着:按照武侠小说的套路,她不会看上我师父了吧?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何其芬女士的侧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兀自沉浸在回忆中:“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是年轻不懂事,你师父分明有意相让,我却不知见好就收,一味的咄咄逼人。”
“那时正好也是夏季,河坊胡同的院子里种了一丛含笑,风里带着淡淡的甜香。我下手毫不留情,你师父被我逼的没办法,只能出了手——我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觉得手里的剑被什么弹了开,等反应过来时,你师父一根手指已经点住我眉心。他手上分明没怎么用力,我却觉得像是被剑锋抵住要害似的,动弹不得。”
“直到你师父走了后,我才发现,嵌在剑身上的是一朵含笑花,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拈花摘叶皆可伤人’只是小说里夸张的说法。要知道,你师父当年也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已经有这份修为,连霍老盟主都说,再过一两年,南武林盟……不,怕是整个武林都要交到他手里。”
“只可惜……”
顾兰因闭上眼,手指一根一根捏紧,在掌心里抠出一道入肉的痕迹。
只可惜,英年早逝,天寿不永。
谁能想到,当年惊才绝艳的意剑掌门,南武林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会悄无声息地断折在八年前的大火里?
夜风不绝过耳,含笑的花香越发浓郁。何女士像是被什么突然惊动似的,抬头看向顾兰因:“你师父……安葬在哪里?”
顾兰因一绺发丝从耳后掉出,晃晃悠悠地垂落脸颊,她也不去管,淡淡地说:“人都已经死了,葬在哪里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