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初二,接下来的一整年都在没日没夜地学,第二年中考,居然超常发挥,勉勉强强擦了一中录取分数线的边。”顾兰因叹了口气,“知道我中考成绩的那天,他做了好多菜,还破天荒地喝了点酒,我认识他那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那么高兴。”
“那时我就知道,他其实真的什么也不图,只要我能好好的,按部就班地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再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他就心满意足了。”
男孩可能是打游戏打傻了,听半天没听出味来,傻愣愣地接了句:“原来你是一中毕业的啊?那很牛啊!我、我们老师可说了,就我这成绩,想考一中,除非是做梦。”
顾兰因沉默片刻:“……但我没去读。”
男孩:“……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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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少年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要不就是这女人脑子有毛病——考上一中不去读?她是失心疯了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中学费太贵了,我们贫寒人家,读不起,”顾兰因无所谓地说,把两只手插进衣兜里,“我第二志愿报的是十二中,他们招生办的老师找到我,说我如果去十二中,就减免我三年学费,每年还给两万奖学金,刨除生活费,我每个月还能攒下几百块钱。”
十二中在东海市算是二类高中,升学率在普通高中里也能排前列,跟一中、六中却仍没法比。有些有钱人,家里小崽子不学好,考不上重点高中,当爹的就出钱找关系,把小孩硬塞进来,不求他们光耀门楣,能随便考个三本,混个大学文凭就阿弥陀佛了。
久而久之,十二中成了个富二代“收容所”,这帮熊孩子们手头阔绰,心思又不在读书上,自然变着法地作起妖来,折腾得乌烟瘴气。托这群猴崽子的福,近两年,学校声誉和升学率就如一对难兄难弟,不说断崖跳水,也是江河日下。
听说顾兰因居然为了两万块钱就把自己卖给了“垃圾收容所”,男孩猝然睁大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发表一通评论。不过,他总算没失了理智,知道眼前这女人杀伤力爆表,不是他能招惹的,把到了嘴边的心声咽回去,然而那行字已经纤毫毕现地写在眼神和表情里: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孰不知顾兰因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别的不敢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一眼就把他没敢说出口的小心思拖了出来。
“是想说我脑子里进水了吧?”她不着边际地想,“这欲言又止的表情,倒是跟‘那个人’有点像。”
那是十多年前的某个夏天,她瞒着师父偷偷答应了十二中的条件,录取通知书下来时,那温文尔雅的男人头一回大发雷霆,一手指着她,嘴唇颤抖半天,愣是没发出声音。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是宠了这么多年的小女孩,哪怕再如何震怒,他也不舍得冲顾兰因发火。
到最后,那满含怒气的一掌重重拍在了门框上,连门板带地板都被这地裂天崩的一掌吓坏了,抖成了鹌鹑。
当年的顾兰因只有十四岁,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女,第一次见师父发那么大脾气,吓得浑身一激灵,“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我错了师父,”她抱着男人大腿,想也不想就开口认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十二中答应给我奖学金,我、我只是不想你再那么辛苦……就算去了十二中,我也会好好学习,一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十多年后的顾兰因已经能驾轻就熟地控制情绪,轻易不会上脸,可是十多年前,她还没有修炼出这副城府,眼泪说来就来,险些哭出一条开闸泄洪的长江。
当然,她哭成这副熊样也不完全是因为害怕,更多还是出于对眼前男人的了解——根据历史数据,只要她一掉眼泪,师父就是有再大的火气,也不忍心发作出来。
事实证明,顾兰因跟她师父“斗智斗勇”多年,了解还是相当透彻的,果然,那人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神经质似的来回好几轮,终于长叹一声,弯腰扶起了顾兰因。
一阵小夜风从窗户里刮进来,擦过顾兰因鬓角,像是那人抚过她脸颊的手指。她打了个哆嗦,猛然从回忆中拽出思绪,只听男孩喃喃地说:“……反正我肯定考不上一中,我们老师都说了,我就没读书的天赋,毕业后只能去路边支个小摊卖煎饼果子。”
顾兰因:“……”
其实卖煎饼果子也挺赚钱的,就她所道,小区门口早点摊老板一个月赚的,比她当小白领的工资只高不低。
事实上,当年经济状况最艰难的那阵,顾兰因还真想去家门口的早点摊上帮忙,或者自己批发点小商品去学校门口摆地摊,可惜这主意刚冒出个头,就被她师父无情镇压了。
她忽然打断男孩:“你不是没有读书的天赋。”
男孩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她。
“你只是没尝过那种滋味,”顾兰因轻声说,“……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想要顶门立户,想要……成为他能依靠的人。”
这是她活了二十多年的切身感悟,虽然一字一句出自肺腑,却不是开学才上初三的中二熊孩子能理解的。他嘟哝着嘴,只是顺着她的话音稍微一脑补,心底已经油然升起一股抗拒:“我才不要长大,反正我妈和我老师都说了,就我这样,长大也没什么出息……”
“可你总是要长大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顾兰因淡淡地说,“还有,大人说你长大后没出息,你就一定会没出息吗?你沉迷网游时把你妈的话当耳旁风,怎么在未来人生规划上这么听她的话?”
“还是说……其实你自己也打心眼里这么认为,之所以把你妈和你老师搬出来,只是想打出一个名正言顺的‘幌子’——反正大人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是这样,我再怎么努力也没用,长大后还是没出息,既然如此,倒不如活得快活点,想干嘛干嘛,对吧?”
顾兰因一边说,一边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目光穿过阴暗逼仄的走廊,和尽头的陈聿看了个对眼。
陈警官半张脸浸没在暗影里,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仔细观察,会发现那每一点光里都沉浮着同一个人的面孔。
可惜,他俩离得有点远,顾姑娘眼神再好,也没法隔着十来步,看清另一个人眼睛里的神色。她只是随意一瞥便收回目光,重新转向男孩:“过什么样的日子是你自己的选择,在网络世界里逃避一辈子也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必须明白,没有谁能让你依靠一辈子,如果不在‘新手村’里修炼出足够的技能,那十年后,你说不定连摆摊卖煎饼的本事都没有。”
“卖煎饼还要有起早贪黑的毅力,要会算账,要有本事跟城管周旋、打游击,你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