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的选择,不要找我。我唯一的希望,是明月村的鲜花能够遍满阡陌,鲜花多了,人心就善了……”
万嘉卉一边读,一边流下眼泪,她拿着信跑出客厅,跑出了万家小院。
通往明月山的山路上,村民骑着摩托、开着农机车,驶向明月山。他们到达明月山山脚下时,警车已停在那里。在警察的统一指挥下,村民分散开来,四处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万恒的尸体。
万恒静静地躺在河边的石头上,鲜血已经变成黑红色,明月河依旧湍急,仿佛是一片延伸的白色彼岸花,映照着万恒前往彼岸的道路。
万恒的坟茔位于明月山接近山顶的一片开阔之地。
明月山,早年因为无计划和无序的砍伐,而沦落成了荒山。这里荒草丛生,到处都有树木被砍伐所留下的痕迹。
万恒承包后,开始有计划地进行改造。他多次去高黎贡山和香格里拉,搜集了很多高原花卉的种子,撒到了山上。还花费巨资,购买了很多高原花卉种苗,种到了这里。在荒草和残木中,高原花卉已有零星生长,显示出了顽强的生机。犹如沙漠中的泉眼,给人们带来希望。
墓碑前是一片花海,万恒亲手种下的那棵绿绒蒿,依偎着墓碑,朴素的青石墓碑上写着:“种花人万恒,1950年5月2日——1989年8月26日”。
“种花人”是李教授对万恒一生的概括。简单三个字,凝练了他短暂、苍凉、充满遗憾的一生。他永久地栖息于此,聆听明月河流淌不息的音符,远眺明月村的山川草木,白云朗日,皓月无边……
生命是如此脆弱易逝。昨天还是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下鲜花环绕的坟茔。送葬的人们将手里剩下的白色菊花抛向天空,花瓣如絮雪一样,轻轻落在坟茔上,鲜活的生命,转眼变成了一座如雪的鲜花塚。
世间万物,终归在各自的世界,以不同的方式,各自解脱。“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万恒热爱明月山,他将化为泥土,跟明月山融为一体。他执念繁花,他魂归繁花,向世间绽放……也许这是他告慰世界最好的方式。
万恒的送别宴在村委会院中举行。
花款调包案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现在老万也走了,这样下去,大有成为悬案的可能。酒菜上桌,村民们几杯包谷酒下肚,有的感叹生死,有的在为明月村将来的花卉事业担忧,更多的是为了眼前花款的事情发愁。丢失的花款由谁来负责,成了送别宴的主题。
和万恒一起押送花款回村的周宝明和赵太,以花款一直不离老万之手为由,拒绝承担责任。
给大家上菜的万嘉卉,听到村民的低声议论后,她从围裙里掏出一沓早就准备好的纸交给村长:“村长,这是之前我说的欠条。”
村长高桂权接过来,无奈地冲万嘉卉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向众人示意道:“大家静一静,嘉卉有话要对大家说。”
瘦弱的万嘉卉,向大家鞠了一躬:“我爸爸一生清白做人,不会贪污大家一分钱。但不幸,花款丢了。按照我爸的性格,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大家的花款还上……现在,我爸走了……不管这个案件,最后结果如何,这份责任我都会替代我爸来承担。”
小嘉卉的承诺是如此豪迈,引起在场村民的一番躁动。丢花款的人一时不知如何表态,而明月村那些还没有种花的花农,此时感到庆幸,幸好当初没有参加花卉互助小组,要不然到了今天出了这个事,他们会很纠结,这个钱要也不对,不要也不对。
大家看着小小的嘉卉,表情颇为复杂,窃窃私语。
赵太扭头小声对议论纷纷丢花款的村民们说:“还有啥可叨咕的,能有个人给你们担着,就万幸吧。要是没人担着呢,你们还能把万恒从坟墓地里抬出来要钱吗?”
丁守德听着赵太的话非常生气,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酒花都溅了出来。
赵太有些紧张,本能向后躲,结果人仰马翻。
周宝明急忙来扶他,赵太狼狈地起来,又坐回座位。
李教授看眼前情况复杂,只好站了起来,悲痛道:
“各位乡亲,我是万恒的朋友,植物所的李教授,本来这样的场合,容不得我这个外人来说话,但万恒这一走,丢下孤儿寡母,我不得不说几句。
悲剧已无法挽回。但我想大家总不该因为这一次意外,就忘记万恒对村里的贡献和对大家的帮助。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给予万家一定的同情和理解。嘉卉,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她勇气可嘉。既然她决定承担起这份责任,相信大家也一定会给予她鼓励和支持!等到嘉卉大学毕业后,有能力再来更好地承担这份责任。你们说好不好?”
丁守德也站起来,举着万嘉卉签字的那沓欠条:“老万刚走,她的女儿,只有十五岁,做出这样了不起的承诺……我们都是五尺爷们,就不要再斤斤计较,再说些过分的话了!”
村长高桂权也起身说道:“我补充一下,嘉卉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等待破案,让法律给出公正的说法。但她选择了承担,后生可畏!这也是万恒对大家最好的交代!你们放心吧,嘉卉聪明有能力,一定能考上大学,知识就是财富,我相信嘉卉一定有能力还上大家的花款。”
花农们听村长都这样说了,只能都低下了头,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片刻沉寂后,很多人心里想着,那个曾经改变他们命运的人,已经走了。和无价的生命相比,他们损失的只是有价的钱而已……两相衡量,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大家都点头接受。
“多谢叔叔婶婶们……”万嘉卉擦干眼泪,坚定地看看赵太、周宝明等花卉互助小组成员,提高声音道:“我也在这里告诉大家,告诉真正调包花款偷钱的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做得如何隐秘,我一定会用我的余生把你找出来!”
万嘉卉在村委会的担保下,担下了全部责任,并给每个花农打了欠条,答应等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陆续偿还大家的花款。大家也都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万嘉卉把父亲的责任担了过来,但母亲饶静霞坚决反对。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丈夫不说,还要承担莫须有的债务,实在是心有不甘。但她也深知,年纪尚小的嘉卉能这样做,是平息矛盾的最好的办法。
矛盾和痛苦的饶静霞,无法排解内心的愤懑,她躲到花棚里,看着丈夫的照片痛哭。哭着哭着,她把所有的怒火都转嫁给了花棚里的鲜花。疯了一般,开始拔起花池中的花苗,宣泄内心无法言说的悲恸。
嘉卉和嘉木正好放学回家,嘉卉看见母亲哭着,连根拔起父亲留下的花苗,尘土和花枝在空中飞舞,其中一个池子的花,已经快要被拔光了,花的残枝,杂乱地扔在旁边。
嘉卉急忙上前哭着,紧紧地抱住饶静霞:“妈妈,女儿求你了,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饶静霞一边哭,一边挣扎着,无助地哭诉道:“就是这些东西,害得我中年丧夫!害得我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害得家里还背上了一身不清不楚的欠债!”
饶静霞说着,大哭起来。
嘉木流泪,安抚着饶静霞:“妈妈,都会好起来的。”
“我丈夫已经没了,再好的日子,他也不会活过来啊!”
饶静霞又挣扎着要去拔花,嘉卉紧紧抱住她。
“妈妈,别拔了,”嘉卉抱着母亲,安抚着她:“妈妈,等女儿长大了,爸爸的清白,我一定要讨回来!这些都是爸爸的心血,是爸爸留给我们唯一的纪念啊!”
母子三人哭成一团.
好不容易安抚好妈妈,万嘉木扶着她回屋内休息。
万嘉卉则忧伤地坐在花棚里,良久她才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拔掉的花儿,重新栽回去,她边栽边哭,眼泪滴落到了花株上和泥土里。
从此,万嘉卉的心里也对繁花的情感,不再纯粹,而是有了阴影和困惑。鲜花在她的眼中,不再是单纯的美丽与美好,而是意义复杂,有着为人不知的邪恶与黑暗的一面。
所幸,在这样致暗的日子中,还有一缕撕破黑暗的光。李教授和儿子李晨阳在万嘉卉至暗的岁月中给了她很多温暖和鼓励。
李晨阳在市里最好的中学读书,他定期把复习资料送给万嘉卉,两人因此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万嘉卉在李教授的资助下,她读完了高中,顺利地考入了云南植物大学。她带着复杂的心情,选择了园林植物学专业。
这是十年前发生在明月村的故事,也是万嘉卉至暗岁月中的忧伤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