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苍白了脸,却并不回答,只是往正房中走去,背影并不像原先那般挺拔,仿佛有什么,压垮了他的脊梁。
容昭虽不解,但也并没有追问,只是起身找来药箱,简单处理了手背上的口子。
窗户纸全都破了,明日还须得找个工匠来重新糊,院子也得重新打扫,容昭盘算着,受伤了的手放在膝盖上,脸上不见愠色。
阿川躺在榻上,他闭着眼,眼前却仿佛走马灯一般,他记起了许多的事情。
却也因此肝胆俱裂!
不记得难过是什么样的情绪,但此刻的心情,应该叫做难过。
日升月落,又是一天。
容昭起身时,阿川神色如常,他依旧坐在桂花树下,执着树枝不断地写着什么,写完有划掉,终没有成文。
见到她推门而出,他如同犯了错了孩子一般,起身垂首站着。
容昭哑然失笑。
她走近些,看着他脚下那一片未铺青石板的土地上,勾勾画画,一片潦草,轻声道:“会写字?”
阿川点头:“我父亲让我上过学、读过书,我原本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那你这是写的什么?”
阿川微微一笑:“随手写的字,做鬼太无趣,凭此来打发时间。”
容昭点头,随后便打算去洗漱。
阿川在身后叫住她,声音很轻,又仿佛有着其他的情绪,他问道:“姐姐,你之前说的愿意帮我完成心愿的话,还算数吗?”
容昭回身望着他,眉眼弯弯:“当然算,你想起自己有未了的心愿了?”
“嗯。”阿川点头。
“那等我用过早膳,你便说与我听吧,只要不是谋财害命的坏事,我都愿意替你达成。”
阿川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似乎到此刻,他才明白该如何去笑。
他倚着桂花树坐着,看着容昭慢慢地用完饭食,又细细地漱了口,这才朝他走来。
属于人的气色,比他这种游离在世间的鬼魂要好上许多。
便是她走动起来时,风吹动的衣摆和发丝,都生机十足。
真是令人羡慕的生命力啊。
这些,都不是鬼魂应该肖想的,他扯起唇角。
日头尚早,阳光并不十分强烈。
容昭坐在石桌旁,望着桂花树荫下的阿川:“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也没有什么,请姐姐去南胡同巷丁家村,找一个叫丁向的人,那是我的父亲。”他突然哑了嗓子:“告诉他,他的儿子阿川不回去了,请他过好余生。”
容昭曾也帮着许多鬼魂了却心愿,以便他们及早入轮回,但没有一次有此刻心酸。
十六七岁的少年,死在了他的父亲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她微红了眼。
阿川垂着首,指骨捏着那根桂花树枝,身体微微颤抖,似乎隐忍到了极致。
“你想起自己因何而死了?”容昭的心里也十分压抑。
“想起来了。”他并不抬头,阳光穿透他透明的身体。
容昭听见他说:“大约是意外。”
她点头:“那我今日便去一趟吧。”
“好。”阿川点头:“院子后面的树林里,在枯枝旁,有我掉落的一块玉佩,请姐姐一并交与我父亲。”
“好。”容昭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寻到后院,果然见树林入口有一堆枯枝,枯枝旁挂着一枚成色平常的玉佩。
天青色的络子在风吹雨打后,已失了本色,下摆的流苏已凌乱不堪。
她随手拾起,走向前院。
阿川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刚刚那个魂体颤抖的小郎君仿佛并不存在。
他看见了容昭手中执者的那枚玉佩,如果没记错的话,应是他父亲在他出生那年,在商人手中买的原料,亲手刻下的他的名。
川。
愿你历经山川,看遍世间繁华。
而不是如今这般,困在这方院子里,不得往生。
“是这枚吗?”
“是。”
“你还有话要带给你父亲吗?”
“无。”阿川摇头,他抬头看向容昭:“谢谢姐姐。”
“不必客气,我只是尽一些绵薄之力。”她看着眼前的男孩:“不知道等我回来之时,你还在不在此处。若是入了幽都,还请托梦告知我,要如何才能拜祭你。”
阿川望着她笑起来,他想起那身天青色的衣袍,很是好看。
面色似不如从前可怖,他答道:“好。”
容昭回院子里换了身男子的衣物,给丽娘留了纸条,她如今已识得一些简单的字了。
之后,便揣着那枚玉佩出了门。
阿川看着她绕过影壁,衣摆消失不见。
他又在桂花树下坐下来,垂首看了看袖口的破损,抬手抚过。
树枝倒在一旁,他耳边突然响起容昭曾问他的话:“下辈子,还想投胎做人吗?”
女子的眉眼很淡,在她心中仿佛也有一个答案,却不知与他的是否相同。
他扯了嘴角,拾起树枝,抬手在泥土上写下一句话,算作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然后便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自己的魂体逃脱这座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