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梦中笑醒的。
我梦见世德,还有一个比我们搭过的更大更高的摩天轮。他突然不恐高了,悠然和我待在摩天轮的最高点上,我们一伸手就能够摸到月亮。他在轿厢里荡秋千,模样像只大黑猩猩——和当初他在公园草地上手脚并用爬行时一样。“我是金刚,美丽的小姐,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爱人?”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胡须扎我的脖子,又麻又痒,我笑得喘不上气来。世界在我们脚下,他抱住我,望着我的眼睛,深情说,“宝贝我爱你。”
虽然只是梦,但终究是美梦,谁说美梦不能成真呢。
六点半我出门买早餐,整个脑海还萦绕着梦境和幸福印象:摩天轮——幸福盒子,大圆月亮,炯炯的双眼,热情的亲吻,世德像一只大猩猩的可爱样子,而且是我最喜欢的金刚。与此同时,我发觉阳光明媚,整个城市都显得可爱,天气,光线,花草,街道,人流,早餐店,咖啡馆,所有这些都令人满意。也许,大宇宙听到了我的祈请。我决定继续等待——我有预感,世德会发消息来,会想要见我。
在工作室渡过悠闲的上午与繁忙的下午后,果然,傍晚时收到世德消息。
“明天忙不忙。”他说。
“还好。”我只这样说,并不发问任何。
“如果不忙,我想去找你。”
“可以,我都在。”
仍然不问他为什么想要来工作室。总不会是来拍照。话说他签约的那家品牌已经有阵没有推陈出新了,上一次拍广告平面还是年前。
“我说的是你家。”
我翻看拍摄日程,然后找蔓迪来,让她试着协调下时间,看明天下午的拍摄能否放在上午或者后天。等蔓迪出去协调,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取舍:毫不迟疑就想让工作为世德让位。
这样还不是爱情脑?大平其实没说错。
但我不觉有什么不好。工作反正可以做一辈子,想做永远都做不完,但爱情,可不会永远都等在那里。
“?”
世德发来一个问号。他从来不是一个擅于等待的人,而我似乎也从未让他失望。如果——我像他一样收到不复呢……
但是我说,“稍等,我需要确认下。”
“如果你忙就算了,本来也不是非见不可。”
我很讨厌他这样说话,无可无不可,要么就是说出见面又后悔。这一刻我很想回:既然如此那就不见吧,我也挺忙。但手指悬在屏幕半空终究没落下去。
曼迪回复说,时间更改到后天,我便告诉世德,“明天我有时间。”
他已许久不曾来我公寓,第二天一早我匆忙收拾,不让公寓显露出主人的颓废。世德到的时候是中午过后,从他脸上和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照例不吃早餐和中餐,一天只吃晚上的一顿,我递一杯咖啡给他,他坐在沙发里,突然微笑,说前两天发生了一件趣事。
“趣事”这种东西原先根本就是我们生活的基本构成,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几乎都是趣事,谁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为极其稀缺的存在。尤其难能可贵是,对于今日之世德,还有他会认为有趣的事。连忙催促他快说。
原来前两天他在公园的游步道上隅隅独行,一边还默诵着马哈拉吉,一个慢跑的人擦肩而过时停下叫住了他。是以前在健身房认识的一个人,那人说看到世德的一刻一时没敢认……自然了,世德现在看起来和以前大为不同,头发剃很短几近光头,又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寒暄之后,那人说起家里家外的各种烦心事,禁不住抱怨唠叨几句,世德却听的认真,末了建议他去读一读克里希那穆提,并说了一堆你不是你的身体、人生是幻象、头脑是不真实的云云……
我捶胸顿足,一边强忍住笑一边问世德,“人家听到你这样说什么反应?”
世德讷讷,“他道了谢,好像突然想起还有什么事,就着急走了。”
“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
“跟谁都别再分享你那些感悟了,好吗?”
他看着我,一脸不解。
我又大笑起来,“我真怕有一天找不到你,是人家把你抓起来送——”
但我突然顿住了,笑声也弱下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将要出口的竟是“精神病院”四字。这四字像某种禁忌,不能触碰。想要改口,却一时找不到措辞,于是只得虚张声势地笑着。
世德也笑起来,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补充道,“精神病院是吧?你这个小坏蛋,”他揪我鼻子,“竟然能想到我被抓进精神病院。”
我勉强笑着,急于岔开话题,“附近的山你还没去过,要去走走吗?空气很好,人也不多。”
“好是好,”世德说着把我拉过来抱着,凑耳边说,“出门前不先——”
“你这昏君,竟想白日宣淫。”我试图躲避。
他把我按在沙发上,身体压上来。我并不想,完全没心情,而且也有点排斥——他见面难道就是为这个?于是极力反抗,但却笑着,没有透露真实情绪。
挣扎笑闹了一阵儿,世德看出我确实不想,于是起身,无奈说,“那还是出去走走吧。”
我如蒙大赦。
对镜整理衣服,看到世德从身后深深注视我。“怎么?”我立刻问。
“没什么,难得看你像刚才那样笑那么开心。”
我的笑容顿一顿,然后继续绽放,带着有意识的作为感,投其所好的表演。他说刚才,哪一个“刚才”?是一开始听说他的趣事时,还是后来说到精神病院,还是刚才沙发上的玩闹?他能分辨出哪一刻我是发自肺腑地笑,哪一刻是在强颜欢笑吗?不,我不觉得他能。
但的确,很久未曾如此笑过了,而且笑这么多。我也笑,一直在笑,哪怕有时其实泪珠在眼眶里转动……明明没有那么快乐,却要做出快乐的样子给他看。我希望能像过去那样真心快乐,但却无能为力。
出门,我们散着步去往后山。不知道为什么叫做后山,大约是城区背后山峦的缘故,紧邻着住宅区,以高大的围墙相隔。从我公寓步行过去大约一公里左右,路况很好,有一条环山的公路和步道。步道蛮宽阔,两个人并排行走还有余裕,中间岔路连接有登山的入口,不登山可以环山而行。路两边的茂密植物,泰半像是野生。世德果然很喜欢,他现在极为热爱自然,以前除了运动时间,他不怎么爱动,能够在一个地方坐一下午,自从开始冥想,对空间的要求突然巨大起来,不能够容忍四面墙壁,开始喜欢行走,于是不安于室,总在空旷的户外。
他兴致极好,牵我的手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放开并解释,“其实最健康的行走姿势就是各走各的,因为牵手会影响各自身体的活动范围,久了会造成身体不均衡。”
尽管我的确认为自己走更自在,尤其每次他手臂搭我肩上时都很重,而我不喜欢佝偻着身体,但照例抬杠:“什么叫身体不均衡?横竖你又不是你的身体,它均不均衡与你何干。再说,牵手带来的情感价值高于生理价值,为了那点亲近可以支付不适的代价。”
世德没说话,立刻重新牵起我的手。
小径开始变窄,时有树丛刮碰到腿,兼之我们的步调不一致时居多——世德走路总是慢悠悠而我总是大步流星,于是时常要放慢步幅协调至和他同频,反倒最后我觉得诸多束缚,甩开他手,各走各的了。他笑着摇头,脸上是纵容与理解,知道我是这样,必须要自己决定,他不牵手就不可以,我不牵就可以。
阳光不再暴烈,而且有风,所以走着很舒服。我在路旁摘了一朵不知名的蓝色小花,嗅了嗅,有极淡的馨香,于是送到世德鼻边。他耸耸鼻子闻了闻,点点头,然后突然背起诗来:
“噢玫瑰,你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