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不过一个月,一醒便不再像以往般对我百依百顺万般呵护了,仿佛是要给我下马威,他郑重其事说,“以前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我不想不开心,所以对你处处迁就。但是现在既然我们要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么有些东西就不能再迁就了……”
如同数落罪状,他列出一二三……数条要求我改正之处。
我极度不适应,有强烈的受骗上当感,觉得原来所谓的美好都是假象,所谓契合只不过是他单方面迁就。更有极大的不平衡感作祟——我为了他和这段感情付出这么多却……
在这样的新婚基调下,我们的共同生活过得一塌糊涂。一醒开始需要空间,会独自去酒吧,而我的不安感不允许他脱离我的视线,于是他越逃我抓得越紧,我抓得越紧,他就逃得越厉害。
那时我们都太不成熟,根本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缺乏智慧,不只忽略掉了生活中以及诸多方面的和谐,反而放大了瑕疵,终于闹到不可收拾。有一天在我们约好最后谈判——这段婚姻还要不要继续下去——之后,一醒放我鸽子不告而别,飞去了别处。
我忍无可忍,从高尔夫球包里抽出一号木,横穿两条马路去到一醒公司,抡起一号木砸了他的办公室。然后心平气和回家收拾行李,在烈日下拖着箱子离开了我们的新婚别墅。
怎样开始的,不如怎样结束。
当初,是他千里迢迢,拿着一根九号铁找来,一进门就砸了我公司的形象墙,以此表达他对我绝情的愤恨,以及怀疑我已有新欢的不满。他却忘了,我抛弃自尊追随他将近一年才失望而返,绝情不过是因为绝望。
那么如今,索性让我也砸了他公司,一报还一报,大家扯平吧。
一醒在外浪荡数月后回来,花了一番力气找到我,探讨婚姻持续的可能。
彼时我已独自租住了公寓,与在MBA课程上结识的一位姐姐合作一个EMBA的培训课程。那时每晚都做噩梦,有时梦中挥拳去打一醒,结果狠狠打在墙壁上痛醒自己。用粗重的橡皮筋弹手腕,制造疼痛来阻隔想法的“妙招”,便是那时发现并开始应用的。自然是放不下,不然何必每日这样残虐自己。那时高温炎炎,也每日长袖遮腕,左腕淤肿不堪,便换右腕,如此交替反复。
但不肯退掉公寓彻底和一醒搬回别墅。经历一次烈日炎炎下一个人拖着两只行李箱无处可去的凄惶,已是足够,此生断不肯再经受第二遭。况且前路未定,不知我们走向,于是公寓别墅两边跑,宁可受此麻烦。
当初和一醒结婚离开长安,友人奉劝留条退路,帮我代管公司,以免哪日我想回来。当日我极为傲慢不屑,慷慨激昂云:“既然决定便义无反顾,留退路不是我风格。”自是未料到不过短短时间便物是人非。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公寓是万万不能退掉的。
那时一醒已异常得厉害了。
会一个人彻夜不眠,在书房的白板上奋笔疾书,架构各种商业计划与鸿图大计。又高谈阔论天下大事国际形势,纵横捭阖,仿佛天地万物皆在他指点之间。日日与酒为伍,然后擎着酒壶爬到屋顶阳台的围墙上,罔顾三四层楼的高度,在狭窄的墙沿上来回行走,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说着各种各样的奇谈怪论,还不忘随时仰脖灌一口酒。若非提心吊胆,担心他随时失足摔下去,或许我会觉得还颇有几分李太白我欲乘风归去、斗酒诗百篇之风。最令人抓狂的,是无论我好言相劝还是威逼恐吓,都无法令他下来……
那是一段非常挫败且担惊受怕的时光。我毫无经验,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甚至没有任何关于精神异常的概念,又由于羞耻不敢对任何人言说,直到后来益发严重,万般无奈之下才悄悄告诉他的家人。
然后就是那一次他从母亲家里冲出来在马路上叫嚣和狂奔……
我想天性的柔和与现实的强硬——公司与生意的不顺、与家人的不和、与母亲为资产的纠纷、二度婚姻的不美满等等,最终使得他不堪负荷,精神崩溃了。也或许还有一点遗传上的倾向。
住院一个月后一醒就出院了。期间只要医院准许的探视时间我都会去,并带去我或他母亲做的吃食。
那也是老太太对我最好的一段时间,甚至让我不要再工作,专心去看望和照顾一醒,说她可以负担我们的生活。但我犹记得一醒病发前,有次老太太话里有话绵里藏针说给我听,说靠山山倒靠水水干人要靠自己,似乎生怕我不事生产惦记她的家财。真小看我,天生一把傲骨,哪里会为她的斗米折腰,我断不肯辞工专职做她家的贤惠儿媳、全天候保姆,宁可辛苦些几头奔波。
一醒出院时已恢复正常,只是仍需服药,在药物作用下变胖了。我们仍想在一起,但他不告而别前的一应问题仍在,如今加上这一场双相障碍的影响,兼之老太太搬了来照顾儿子,使得共同生活更加艰难,反而隔阂益深。终究导火索在不断与他联系的前女友问题上爆发了,明明我听到打电话,他却拒不承认,直到证据确凿……
几个月后办了离婚手续。整场婚姻持续了一年零四个月。
恋爱两年多,婚姻一年多,又用两年多走出来,前前后后六年时间花进去。
分开时我什么也没要,一醒那会儿也几乎身无长物,名下不过那间别墅,反正从头到尾不是为贪图他的物质。我想老太太这下放心了,但也许并不会对我有一点敬意,更不会惭愧自己看走了眼。做为一个一辈子想方设法、千方百计从丈夫与儿子手里套取钱财的女人,我的行为大约只会令她觉得傻。但我何尝在乎。
后来的这些年里——当我彻底走出来之后,和一醒仍有往来,但已成为纯粹的友人与亲情。当然也已知道他与前女友也好、与不告而别的几个月里新结识的女性也好,并没有暧昧与出轨,那时他还对我们的婚姻怀有希望。奈何我们观念不同,他认为撒谎可以少生事端,我则认为但凡撒谎一定是要隐藏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而我不喜欢见不得光的东西,执意要把一切都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离婚后一醒交往过一个女友告终后,对男女之情彻底放弃,不再涉足,坚定地保持单身至今。
最后也终是与母亲彻底闹翻,断绝了关系。又自绝于人类,不再与故交往来,然后卖掉别墅,放逐自己于这山间疗养院,一住经年。我是极少数他还保有联系之人。
当然我们是回不去了。曾经的炙热早已消逝,化为更像亲情的情感。反而是没有了狭窄的男女情愫羁绊后,才达成真正的相互理解,相互敬重,认可对方的品行。没有了不安全感与占有欲,我性格中的优点全部凸显出来,而一醒依旧是难得一见的品行高洁之士,谦谦君子,尤其在这浊世。
人如同泥土捏制,太易被形塑。在环境与自我内心的双重作用之下,没有人还能保持最初的样子。一醒经历两次婚姻冲刷,加之目睹父母婚姻的一地鸡毛,生命中与他联系最深的三个女人除我这个前妻之外,母亲与前前妻都是极度强势自私而又心计多端,一再压榨他;加上我的占有欲,令他感到婚姻家庭即是战争战场,是两性间的争战,女人只会一味索取、侵占,霸占他所有一切。他不擅争斗,自知必输无疑,于是只得不断逃跑。他最最庆幸乃是,前前妻与最后一位女友都曾想用生孩子来锁住、绑定他,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