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阵,他说,“你问吧。”
拨电话给他。在他雄浑嗓音的娓娓道来中,我将碎片一块块比对边缘,终于似乎拼凑起了事物的全貌。
世德的童年不是“不怎么幸福”,而是充斥着苦难。母亲常常在夜里哭,白天也在以为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淌泪。他对母亲爱恨交加,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离开父亲,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很小,他就清楚意识到自己跟周围那些孩子不同,别人还在父母怀里撒娇讨要东西,他已经开始思考为什么生活会有这么多痛苦……
我感到难过,令任何一个孩子意识到这种区别都是非常痛苦且残忍的。因为在他什么也没有做,而且也没有能力去做什么的时候,他不能证明这种区别是正当的,无法肯定自己是无辜的,他会以为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的存在招致的,他的存在是一个错误。
父亲不照顾他,而母亲需要他的照顾。他从小就渴望长大,渴望早日脱离这种生活,渴望能够掌握自己的人生。那时他常常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无力,几乎任何事都能将他摧毁。他觉得太沉重了。他在母亲眼中能看到太多太多,为她和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至极。没有谁能帮得上他,他只能一边捂住伤口一边渴盼长大。
是在那时,他开始有了锻炼身体的欲望,希望至少能够先从体魄上变得强健起来。
后来他如愿以偿地离开家,如愿以偿地自立,小心翼翼,试图一点点把控自己的人生,也如愿以偿地写出一些不错的诗歌,得到一些发表与赏识……他说那时连恋爱都是为了写诗,主动寻求痛苦,为了从中汲取灵感。他曾想过在文学上获得建树,也颇费心耕耘过一段,然而终究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诗人,没有如愿以偿地以此为生。诗歌支付不了生活的成本……
我想起赫尔曼·黑塞——
黑塞十三岁开始就明白自己想要成为诗人,但是针对这一明确的看法却逐渐产生了另一种令人痛苦的认识:世界允许人们成为诗人,甚至当一个诗人得到成就和名气之后,给予他高度荣誉,可惜大多数人都是壮志未酬而身先死。诗人的命运和英雄的命运完全同样,就像一切强壮、美丽、勇敢和不平凡的人物和业绩一样……他不久就觉察到自己要成为诗人是不可能的,连这样的愿望也是可笑和可耻的,他在他和他的远大目标之间所看到的只是深渊而已……
如果连黑塞在那样诗歌尚且兴盛的年代都有如此想法,那么世德生活在文学没落的今朝,诗人之路该是如何难走。
然后他辗转做了健身教练,在那段时间里爱上健身,逐渐把自己的身材雕琢完美,然后有人找来请他拍平面照,然后是登台走秀,邀约越来越多,这样误打误撞进入模特业。他的收入从最初的时高时低到渐趋稳定,虽然不算多,却也勉强可以支付一个男人的自尊。
这些年间继诗歌之后,他也曾有过其它出人头地的想望,但也逐一化为梦幻泡影。他书柜顶的三只奖杯,就是前些年陆续参加各种健美健身比赛和模特大赛赢回来的,尽管最好一次成绩拿过冠军,然而也并没有为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改变和翻天覆地的变化。恐怕只有跻身世界性的赛事取得名次才有意义,但又谈何容易,于是渐渐,他对参加比赛也失去了兴趣。
唯有爱情,似乎总在希望与绝望间一线相隔。
时光流逝,他一直感到,多少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故,在这个自己一直孜孜追求着的世界里生活得异常孤独,难以如意。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有些东西似乎永远也触及不到,能够触碰到的却在触到后变得枯萎,开始过时,幸福似乎只存在于遥远的别处。他从未停止过追逐爱情,而爱情似乎一直在和他捉迷藏,玩着变脸游戏,总在被他捉到的那刻变成另外一副面孔,完全不是想象和以为的样子。无论起初多么浪漫的爱情,到最后都千篇一律,而他不喜欢那种生活和那样的自己:普通的居家男人、结婚生子、赚钱养家、忙于生计,如此蝇营狗苟一生。
“但是嘉叶,”他说,“和你在一起,激发了我所有好的面向——浪漫、激情、热情、奉献、付出……都是我喜欢的自己。每次我们哪怕刚分开一小时,再见到你我也依然会激动。”
我默默听着。我又何尝不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自己。
“遇到你,我以为终于追逐到了爱情,采撷到它的玫瑰,也尽了最大努力想要能够一直保持盛开……生活为我预备了太多不安与短缺,我已经在负重前行,曾经你即是我的目标,我把所有困难都视作对爱情的献祭……但是你的暗性摧毁了一切。我感到所做的一切努力与付出都毫无意义。平安夜那晚,我只是心情低落,原本希望你能够给予慰藉,不料你又是动辄离开。你的感情太不牢靠,而且毫无体谅。”
我询问,“何为负重前行?”
但他不让我打断,自顾自说下去:
“不知道究竟是我的天性与生活相悖,还是生活拒绝接纳我,我从来不是在创造荒芜,但总是在各处发现它,凡我所到之处,仿佛皆是荒芜。有时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诅咒。”
“然后那一场持续数天的高烧,我以为自己会死掉,也很想就此死掉得到解脱,所以才不吃不喝也不想医治。人生如此无意义,充斥的只有不幸。活着就是这样吗?生活就是如此了吗?”
“跟高烧一起退去的,还有我的热情,对生活仅存的热情。”
“热情褪尽之后,是冷冽的清醒。我觉得自己长期以来一直都是被时间和恐惧玩弄的傻瓜:担忧着生活,寄望于未来,一再在希望和失望的两极中摇摆,害怕孤独,害怕穷困,害怕藉藉无名,时而充满斗志,时而无望颓废,隐藏着对生活的厌恶与不信任。日子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而我活着,也许会一直这样,到死。”
“最终,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让我觉得人生有什么意义,你们最终都一样。”
你们。呵。
“现实真实的样子和我想要它成为的样子之间的落差终于将我侵蚀殆尽,成为一个巨大的空洞。我想幻灭感就是这时崛起的,并且一经出现,便摧枯拉朽动摇了一切。”
“嘉叶,如果连你这样的女人都蓄势待发着强烈的暗性,一旦爆发便瞬间遮掩覆盖湮没了你的全部善性,变得令我无法容忍;如果我倾尽所有、用了最大努力、甚至透支未来,也依然是得来这样结果,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压根不可能有任何不变、令人能够确定并相信的东西?”
那么,我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世德仍在继续说着,只是声音低下去:
“我的生活完全崩溃了,继续编织原有的梦想似乎已不可能。我想放弃所有的一切,离开城市,离开工作,离开关系,离开所有责任与职责,消失在茫茫世界里……”
“我感到已经无路可走,除了重新转向另一个世界——那个据称是唯一真实的世界,所有圣人都说只有那个世界才没有痛苦,才可能幸福。于是想要开悟的念头如燎原之火,占据了我全部意志与心神。我认为只有那里才能解决我的一切问题,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至少,可以不再恐惧。”
“曾想把一切献给爱情、献给你的,嘉叶。我一直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从未对任何人像对你这般肯于付出、愿意付出,倾我所有,甚至——未有。”
“但是,生活终究叫我绝望了。爱情也不是我所想象。”
听筒中有隐隐的滋滋电流声,一阵沉默,我意识到世德结束了他的自白。这是他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坦诚,也是第一次毫无遮掩的坦诚。
“以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我说。
“告诉你做什么呢,又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生活得多么不开心和不安,你会想要和这样的人接近吗?何况和你在一起,我曾确实觉得生活有了希望,所以告诉你已经过去的事有什么必要呢。”
“现在为什么又愿意告诉我?”
“因为你很想知道。我似乎也感到你有权知道。我不希望你恨我,也希望你明白我现在确实只想一个人,从今往后都不要什么爱情。”他似乎想要结束谈话了,问道,“还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吗?”
“你说的负重前行、透支未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我想知道。”
“就是——”他明显迟疑了下,“就是一种比喻和形容,修辞手法,并没有什么实际含义。”
“这样吗?”
“对。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你,没有了。”我缓缓说。
然后在他之前挂断电话。
以往,这是我们间不成文的习惯与约定,他总是等我先挂,因为我不喜欢被挂断,总要掌握主动。现在,是我的刻意为之,因为不想领略独自握着听筒的空落。
世德自然没有再打来,显然他已说清楚一切。
习惯性坐在窗台上,却不想再吸烟——今晚和梦露一起时已经吸太多了。夜色已经十分深沉,厚重的凉意,风不知何时平息下来,但天空却像在酝酿着一场豪雨。懒得起身去披件衣服,只是靠着拢在一堆的窗帘,蜷起双膝,双臂环抱住自己,瑟缩着思考。寒冷就和饥饿一样,有利保持清醒的头脑。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个不眠之夜。